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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嫌隙


  陶文姜在西院还能忍得住,一踏进东小院就泪流不止,抱着庄秀的腰肢抽抽噎噎,脸埋在她淡雅的玉兰挑线裙上,濡湿了一片银绣玉兰花,庄秀不知从何劝起,只一下一下顺着文姜单薄的脊背,心中叹息不止。任谁说许子扬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良配,两人相得更是难能可贵,只是荆州许家世代为官,名声极好,根底极深,从前朝起至今就已经有了七位帝师,十几位封疆大吏,更无须说分布在各地的巡按,知府,许家向来只出言官直臣,不结党,不与皇家联姻,能成为许家妇人自然要求家世清白,京城学士府是许家嫡枝,许子扬的妻子必为宗妇,当为许家妇的表率,相夫教子,安于后宅,更要举止庄重。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陶文姜青丝如墨的秀发,这也是千尊万贵娇养大的女孩儿,像黄鹂归林一般跳脱了这许多年,却突然要将她束手束脚关进笼子,恐怕日后有的苦头要吃。

  事情闹得这般大,正房的陶国安和黄氏不可能一无所知,陶国安心痛女儿,大手一挥,直说婚事暂议,左不过两个小孩儿过家家一样,当不了真。黄氏看着许子扬长大的,当他半个儿子,觉得这样出色的少年郎才不能辱没了女儿,且一个沉稳,一个活泼,再合适不过。她已犹豫过多次,借助此事却要下了决心了,她开口道:“二爷,我看还是把文姜手上的铺子全收了回来吧。”

  陶国安皱眉问道:“为何,你不也常说她经营有方,为此省了不少心力吗?”

  黄氏叹口气道:“她胆子越来越大,这次拾宝阁的事就很不好料理,若不给她紧紧弦,我怕她惹出祸事,你我兜揽不住。”

  陶国安道:“这也不怪她,放在平日里不过是拾宝阁的掌柜们无能,松散如沙,砸打一番了事,只是这里面有人想借着此事做文章,才过了御前,声势大了些。”

  黄氏问道:“你说赵广彦施了苦肉计?”

  陶国安冷哼一声,道:“承恩公家难得出了一个聪明人,使了一招顺手推舟。”他手指又朝上指了指道:“正碰上那位想敲山震虎了。”

  黄氏一惊,陶国安近些年没少被人当刀使,这次又暂代兵部一职,不觉心中乱跳:“连自家小舅子也信不过了?可是要变天了?”

  陶国安回道:“我看未必,防患于未然,君王权衡之道罢了。你看皇后娘娘也下了凤旨训斥,便知中宫稳固。那武安侯府只要不谋反,这等不伤筋动骨的申斥也就像挠痒痒似的。”

  黄氏心安,想那皇后已有三位嫡子,这凤座自然坐得稳。两人又扯回女儿身上来,陶国安道:“你教导文姜避其锋芒,凡事隐忍些就罢了。我近来公务繁忙,不能带她郊外跑马,含山郡主正迎西官郡马,更无暇顾及她,倘若我们再收了她铺子,更无事做了,好生可怜。”

  黄氏心道,养花弄狗,女红厨艺,若她肯下点功夫也就没这些心思了。又听陶国安道:“或者你多带女儿出去走动也好,她结交些闺中好友也是好事,我记得当年你们每次聚会,在满城贵女中你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咱们的女儿也必定是众所瞩目,满城贵女都是咱女儿的手帕交。”

  黄氏斜斜横了陶国安一眼,嗔道:“又胡说,我们闺阁聚会,你如何见得?说的跟亲见了一般,现在不过哄着人帮你算计罢了,当真是父女俩。”

  陶国安想起了往事,一阵默默,半晌回之一笑,携了黄氏的手温声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且不说每回陶文姜与黄氏盛装应宴,次次载誉而归,只在这日,陶府屋檐上喜鹊驻足而鸣,院中的桃花多开了两支都被三房于氏视为贵客迎门的大吉之兆,她提着大红撒花裙跑前跑后,一时呼喝着仆妇洒扫,一时又挺着胸脯训斥小丫头们手脚不麻利,虽咋咋呼呼些,却较往日多了活泛劲儿。陶文瑜一旁看得脸红,觉得阖府都在看她娘亲唱大戏,她却还乐在其中,她早有心提醒娘亲,自姑姑嫁去长泰伯府,从未见伯夫人上门,连节日都是从二房过礼,此时伯夫人登门还能为何,现下里大伯母鄙夷长泰伯府的行事不愿张罗,二伯母更懒得搭理,就连祖母都淡淡的不见上心,娘亲倒觉得这是三房的脸面,大姑姑随意一提就大包大揽下来。陶文瑜觉得母亲蠢,有心刺啦她几句,可从未在母亲脸上见到过的神采终是让她沉默下来,左右母亲在众人眼里就是不着调的存在,索性随她高兴些吧。

  将近午时,长泰伯夫人和陶姑妈才姗姗来到,陶太太领着儿媳们迎在二门外,相比起于氏的隆重,黄氏一身蜜合色挑线长裙,简单挽了个斜髻,发髻上插了一根红宝大花钗,光彩炫目,陶文姜更是随意,粉色窄袖碎花襦裙,金色束带打了蝴蝶结于胸前,长长垂下两条丝绦,发上点缀着几朵珠花,素净着一张小脸只淡淡点了口脂便已有十分容色,她趁着长辈们和长泰伯夫人寒暄,便细细打量了长泰伯夫人一番,见这位贵妇竟穿着伯夫人常服,戴了翠玉垂珠的金冠,面貌普通但垂下的嘴角显得人有些严厉,陶文姜大失所望,陶太太品级低于伯夫人,她如此装扮着上门做客,莫非还想让陶太太对她行礼不成,陶大姑亦步亦趋跟在长泰伯夫人身后,三婶于氏更是表情恭敬奉若神明,忍不住暗暗为四妹妹陶文瑜叹息。她跟在母亲身后,见这长泰伯夫人微仰着头款款而行,一旁的大丫鬟虚扶着她的右手,上面戴着赤金镶宝的戒指,小指微微翘起,听她慢腾腾开腔:“本夫人还记得第一次来陶府是跟着我婆母为我那妯娌过六礼,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如今也已是长泰伯夫人,而陶府除了陈旧些倒未曾大变,真是令人唏嘘。”

  陶文姜眉毛一挑,这长泰伯夫人可真会说话,这让我祖母如何应答。

  长泰伯夫人说话颠三倒四,行事更是匪夷所思,给陶家几位姐妹见面礼后,又拉着陶文姜的手,将腕上的和田玉镯撸了下来硬要给她戴上。

  长泰伯夫人对陶太太矜持的笑道:“我是个没福的,也没个女孩儿,现在见你家这个丫头顺眼的很。”

  陶太太呵呵笑道:“夫人抬举她了,她小孩子家家,戴不得这样贵重的首饰。”

  长泰伯夫人一声轻笑,又拍了拍陶文姜的手道:“你祖母不疼你,我疼你,你是个好丫头,长者赐,不能辞。”

  你算哪一门子的长者,上位者的口气一句一个丫头,听得陶文姜老大不舒服,更见她踩了祖母表慈悲,暗地里冷笑连连。

  她稍用力挣脱了长泰伯夫人,行了一礼,笑道:“谢过夫人,只是祖母教导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也是戒骄戒躁的意思,我不敢不尊。”

  长泰伯夫人笑容微敛,仍笑道:“这呆丫头,只管收了以后做客带出去,也是体面。”

  陶文姜为难的看了陶太太,见陶太太点头才收了玉镯,道了谢。长泰伯夫人满意的笑笑,就见陶文姜摩挲着玉镯,问道:“这是新疆和田玉吗?”

  长泰伯夫人微昂了头,有些高傲也只淡笑道:“正是”又对陶太太道:“这丫头识货的。”

  陶文姜看似腼腆低头道:“今年黄家舅舅又送了我一套和田玉头面,如羊脂膏子一般温润细腻,我还当和田只产白色玉石。”

  和田玉有五色,白玉其色如酥者更贵,何况是做了一整套头面出来,她却是拿不出来的,长泰伯夫人扯了一丝笑道:“白玉自然也难得,怎的也不见你带了一件两件出来?”

  陶文姜歪着头问道:“在自家里,我只当要整洁舒适,听说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我若日日齐齐皇皇,那隆重的节日里又当如何呢?”说着眼睛在长泰伯夫人的圆领补服上轻轻一过。

  在座之人与陶文姜相处日久,知道她为人促狭,自知她在暗讽长泰伯夫人,陶太太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又假装不知,只对长泰伯夫人道:“她小小的人儿,却整日里礼制道仪,小学究一般,必是她祖父之故了。”

  长泰伯夫人笑的僵硬,觉得陶文姜有所指,可见她一派天真,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不见半分戏谑,又觉得自己多思多想了,自己身为伯爵夫人,就是黄氏这样的二品大员的夫人都礼让三分,陶文姜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哪有这个胆色,便顺着陶太太的话头道:“这却说着了,谁不知道她祖父陶大人原是礼部郎中,幼承庭训也不过如此了。”说着又抿唇笑道:“说来咱们本是亲家,却因大人们天南地北的胡忙走动的少,连孩子们都疏远了,我今天特带着我那大儿子来,也该让他认认这府里的叔伯长辈,兄弟姐妹的。却忘了孩子大了,不能这样大咧咧进内院的。”

  陶太太呵呵笑着,低头借着喝茶并不答话。

  陶姑妈眼睛左右转了一圈,开口脆笑:“也是伯府千头万绪的事忙,以后大嫂常来常外就都是自家孩子不必拘谨了,说起来我那大侄子也是伯府世子,来给母亲请安也是有心,只现下里文栋那孩子陪着,却不知两人能讲什么了。”

  陶夫人点点头道:“伯府世子来见我这老婆子,久侯花厅确实不妥。”对着卞氏道:“快让人去花厅请世子爷过来吧。”

  卞氏刚应下离开,陶文琳就起身带着众位姐妹告退,陶姑妈哪能让她带着陶文姜离去,忙拦了下来道:“既是自家亲戚,无须回避了。”陶文琳面有难色,她是长房长女,此时若不护着众位姐妹离去就是不懂礼了,可陶姑妈捏了她胳膊,依然含笑,声音却重了一分道:“那伯府世子身份斐然,必不会唐突你们姐妹。”说着眼神瞟向长泰伯夫人,陶文琳也看过去见伯夫人面色已有不虞,心中一悸竟顺着陶大姑的力道又坐了下来。

  见长姐落座,陶文琅也顺势坐了下来。

  陶文姜何时惧过人,何时怕过事,陶文瑜却在一旁拽住了她,目露乞求:“二姐姐......”陶文姜有些犹疑,她若扬长而去,三房在长泰伯府面前落了脸面,陶姑妈怕又要很长一段时间不给于氏好脸色了,脚下稍慢了些,卞氏已引了长泰伯世子到了,那世子细长身量,白面书生的面相,索性性子倒不像母亲一般轻浮无礼,正正经经为陶太太行礼后,又与众位姐妹见礼,眼睛也不乱瞟乱看,一副大家子的做派。

  待送走长泰伯夫人,黄氏就带着陶文姜匆匆离去,心里恼恨长房懦弱,大姑自私,三房短见,长泰伯府无耻,待晚了见陶国安回来就罕见的甩了脸子。

  这厢长泰伯世子回府的时候没骑马,钻进了母亲的双驾马车,长泰伯夫人给儿子整理了一下袍角,笑问:“可还中意?”

  钱伯泰轻笑了一声,道:“就是看着还小呢。”

  长泰伯夫人道:“先订了亲,等过了礼,总要及笄后才能成亲,这两年间也就大了。”

  钱伯泰想到陶文姜轻灵水嫩的好模样,若再等两年必定美艳不可方物,有些急切道:“那母亲想何时去提亲?”

  长泰伯夫人皱了眉,不满道:“陶家其他人不必说,只黄氏目高于顶,在闺中之时就不好相处,很是可恶,总要先让她松了口再说。”

  黄氏背对着陶国安生气,他接过小丫鬟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脸,挥退了左右,长叹了一口气,依然眉头深锁,黄氏见他半天没有应声,便微侧了身子瞄他,见他偎在罗汉榻上的迎枕上竟眯眼睡着了,自他暂代兵部尚书一职便鲜少能在戌时前回府,兵部有武安侯华明澜手下的老兵油子,也有将军府,都督府埋下来的钉子,利益互有牵扯还相互辖制,陶国安初到兵部,每日里千头万绪又深恐负了皇恩,夜以继夜的辛苦,不过一月就熬得心力交瘁。黄氏拿了彩锦薄裘盖了上去,陶国安心思正重也不能安睡,微睁了眼看到黄氏便握了她的手。

  黄氏温言道:“你用碗夜宵就早些睡吧。”

  陶国安摇摇头,摩挲着她的手并不言语。

  黄氏就势蹲在罗汉榻的脚板上,半趴在陶国安的膝盖上,柔声道:“二爷,是我的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般计较,一家人难免有磕碰的时候,是我不贤,不能休休有容。”

  陶国安坐直了上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黄氏,十几年前过去了,她依然肌细肤荣,乌发滑面,犹如她骨子里怎的都磨不掉的锐利,傲气和聪慧,他胸中盛满了柔情,将她放下来的乌发摸了满满一把,道:“圣上赐给我的那座宅子,也该抽空收拾起来了。”

  黄氏一惊,忙道:“二爷,我没逼您搬出去的意思,父母健在,我怎能做那生离父子的恶媳!”

  陶国安轻摆了手,扶她坐在身侧道:“你莫着急,只是让你先准备着,也没说立时就搬了,咱们总得为孩子们着想,文姜倒好说,只是文梧大了,若日后成亲,还能蜗居在致远斋不成?”

  黄氏将头轻轻放在陶国安的肩膀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陶国安道:“文姜是我们二房的掌上明珠,我心中恼怒不亚于你,你只管去收拾新宅子,再有下次我们便搬了过去,倒时你们愿意见谁便见谁,不愿见谁就让门房打发了心静。”

  黄氏笑了笑,虽知道一时半刻必不能搬过去,也知道陶国安话语多有宽慰之意,但收拾御赐的宅子本就是给陶家众人的一个信号,她承陶国安的这个情,便又说起了长泰伯夫人有意给陶国襄保媒清平乡君一事。

  陶国襄是陶国安幼弟,少年时跟着陶国安在京外求学,半父半兄得看护大,自然待他格外不同些,想到清平乡君是豫郡王的曾孙女,有一个封了奉国将军的嫡亲兄长,便皱了眉头,朝堂上的高官贵门他如数家珍,却鲜少听过豫郡王家,想子孙必也是不思进取,只蒙着祖荫过活,心中便老大不喜。

  黄氏也做此想,只是陶夫人一派欢喜的殷勤,让她不好出口而已,此时就跟陶国襄商量:“小叔明年必定高中,或是收入翰林院或是外放做官,都有的清苦,还是该找个和顺贤惠些的女子才好。清平乡君我也知之甚少,总要细细勘探了再说,不过这几月冷眼看着,宗室中人个个自以为龙子凤孙,大多庸碌却眼高于顶,咱们陶家根基到底稍浅,实非良配。”

  陶国安深以为然,身旁这个是真正的凤孙,也不见她扯着虎皮当大旗,反倒是外头那些出了五服的皇亲国戚整日里仗着些微的爵位耀武扬威,若当真也娶了一位这样的回家来,陶府从上到下都不得安宁,妻贤夫祸少,为了小五的前途也断不能潦草行事。

  打定了主意便去找陶太太相商,却不想陶太太此次铁了心要给陶国襄找一位宗室女子为妻,她生了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庶子,却没有一个人的亲事是她做主定下的,此时觉得幼子良缘已到,哪管得许多,陶国安苦口婆心,陈情利弊最终也未能让她打消为幼子“攀龙附凤”之心,只允诺暂缓亲事,细细打探清平乡君为人。

  三月二十三日,陶家二房接到了一张请帖,竹简所制,映目几列小隶字形优美,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竹香,却是请赴四月初八寿宴,落款是明竹居士,时隔多年,两夫妻再见这个名号,各自唏嘘。

  庆城公主,先皇的嫡长女,先献文太子的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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