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和谈（二）

　　立夏那日，宁州全面戒严，但两州百姓能来的都来了，崭新的定和桥两侧被围得水泄不通。

　　南北两朝的队伍反而一切从简，不过是君主带着各自随行的武将、官员和少量护卫，仪仗虽繁，却都是同样花纹，看上去壮观又简洁。

　　仪仗之后，容旬骑马沿着官道慢慢朝桥头走去，“踢嗒”声不疾不徐，在一片寂静的人潮里清脆响亮。陆据和谢珩跟在身后，再之后是南部四族的族长，他们身着战甲和鱼服，看上去如同真正的朝廷官员，容旬则穿着月白的锦绣长袍，深灰色的龙纹隐隐约约，只有头上纯金的龙形发箍展现君主的身份。

　　为了表达诚意，煌煜百官已经跟着龙修等在桥头。龙修昂首挺立，看着渐渐靠近的容旬，目光专注，脸色沉稳，嘴角却有笑意。

　　没多久，容旬下马，带着众人走过去，停下时两相望去，不过隔着二十人的距离。

　　龙修看到容旬脸上已经褪去病容，只是柔软的锦袍之下又瘦了些，不动声色。

　　双方指派的宣读官走出队伍，站在中间朝对方分别行礼，便拿出协商完毕又适合官宣的圣旨和条例，宣布和谈正式开始。

　　容旬垂目听着，从头到尾再没有看过龙修一眼。

　　之后，签字、盖印、读诵、拓印，定和桥留下煌煜南北两位皇帝陛下的亲笔题字，“疆土永定，万民和乐”八个大字永远镌刻在桥两侧，成为煌煜土地上的第一座和平丰碑。

　　那一天的盛况像经久不衰的故事，在之后许多年里不断被说起。但时间越长，和谈的过程就越简练，官方读诵、人事任命、桥面拓印什么的说得越来越少。

　　而说得越来越多的，是两人站在桥中间接受万民朝贺的身影，和另一件事。

　　当时，所有仪式完毕后，南晟陛下从桥上下来，准备带领群臣返回边鹤岛，煌煜陛下突然追上来，拿出了煌煜的玉玺和凤印。

　　然后他朗声说道：“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这个天下也是。所以，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把玉玺拿走，我即刻退位，天下由你执掌。”

　　他的话传开来，煌煜百官顿时哗然，显然没料到君主会有如此动作。

　　煌煜陛下全然不顾两边渐渐明显的骚动，安静的等着，所有人慢慢反应过来，楞楞地看着南晟陛下，却看到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要离开。

　　他拒绝了。

　　人群乍然议论，似有不安。煌煜陛下却笑起来，又将凤印递过去，笑看着他：“那么，你可愿收回凤印，与我共同执掌天下？”

　　初夏的暖风吹过来，骚动慢慢沉寂。寂静中，时间一点点过去，杀伐善断的煌煜陛下耐心十足，而前朝镇国威卫的六殿下始终沉默不语。

　　只剩两人的故事，在所有人心里来回过了许久。

　　容旬身后，枣红战甲的男人怒气冲冲走出队列，显然十分生气，可惜他还未动作，就被身后白发白须的老人拉住。

　　他瞪了半晌，终究停下来。

　　人群越发不安，暗涌的浪潮一层层传播开去。

　　这时，煌煜陛下低头轻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太轻，没有人听见，只是那句话之后，南晟陛下也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儿，接过凤印，转身离开。

　　人群立时安静，很快，在惊愕的死寂后，喧哗的响声爆发出来——谁都明白，这一举动相当于承认自己王后的身份，从此与煌煜陛下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这一刻，许多人才莫名确信，和谈真的成功了！

　　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无数烟火在宁州各地炸开来，从白天到晚上，将那一天的宁州夜晚也照得如同白昼。

　　龙修的下榻处，目睹全程的安公公内心感慨，站在院子里看着烟火偷偷抹完眼泪，高高兴兴的呈上去一叠图纸，十分仔细的说明：“陛下，这是天乾殿确认的改造方案，按照您的意思，内里的格局做了调整。”

　　龙修拿过图纸，仔细翻看起来。

　　自那两个月之后，安公公刚换完床，龙修便吩咐将天乾殿做整体改建，务必从里面看不出以前的样子。安公公当时就已经着手，只是后来战事起了，这件事就拖到现在。

　　“颜色方面，工部的意思是可以用暗金色为主，辅以玄色。或者用不同深浅的黛灰过度到玄色，配合格局变动，整个天乾殿将焕然一新。”

　　“都行，你看着办吧。”龙修放下图纸，听着外面的烟火声问道：“回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是，殿下就下榻在街的另一头，明天一早老奴就去给殿下送药，请示他的意思。他若是愿意，明天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返回京都了。”

　　“好，下去吧。”

　　“是。”安公公低声应答，十分高兴的退下来。

　　走到院子里，他看着漫天的烟火，心里激动，却突然看到下人跑过来，小心翼翼的递上一个盒子。

　　他犹豫的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吓得脸色发白，软着腿冲进去，战战兢兢的呈给龙修。

　　出乎意料的是，龙修看完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煌煜陛下便班师回朝，埋首于战后繁忙的政务中。

　　只有安公公离开之前曾暗自垂泪——煌煜是统一了，但是容旬不告而别，还把凤印还回来，不知去了哪里。

　　————

　　宁州和谈的当天，知趣带着长乐母女悄悄乘船离开了边鹤岛，出发之前，她最后一次前往边鹤岛牢房，询问真儿和廖江的态度。

　　“我们是陛下的人，自然要忠于陛下，若知道一丝长乐公主的下落，也一定要禀报陛下。”真儿和廖江说完这句话，十分平静的走回牢房。

　　三天后，真儿和廖江被送到吴州，随后自行返回京都。那时，容旬和长乐母女的踪迹已经无从知晓。

　　时间再往前推，是容旬看到煌煜的船朝边鹤岛驶来，谢珩晃悠悠的说着“我去看看”，慢慢走远。

　　容旬听到长乐走到身后，回过头看到她也盯着那艘船，脸上的表情却带着恨意。

　　“起云哥哥，之后……你打算去哪里？”长乐红着眼睛，盯着他轻轻问道。

　　容旬知道她的意思，心里微微叹息，垂眼说道：“如果留在边鹤岛，会让谢大哥为难。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好不好？”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再回京都，起云哥哥也愿意陪着我们吗？”

　　“当然。”

　　长乐便红了眼睛，趴在他怀里沉默。

　　容旬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起龙修那句“重新开始”，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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