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追逐（一）

　　很久以前，容旬听说人临死时会想起一生所有的情景，事无巨细，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重演。他一直很怕这种说法，因为这意味着他要把淑王妃、石川海以及很多人的死亡再看一遍，每每想到他都十分恐惧。

　　所以当他从山崖跳下，裹在雪里朝下坠落的时候，他在无数次翻滚的眩晕中，看到无数人从眼前掠过，有淑王妃母女、有石川海父子、有龙修……他恐惧到忘记了坠落的害怕，只希望自己能撞在某块石头上，然后在一瞬间死去。

　　但是，人的生死似乎根本不由人的心。他没有撞到石头，只狠狠的擦撞在一棵树上，腿部剧痛的时候，他察觉自己从一个断崖落到了另一个断崖里，谢渺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天空在一瞬间变得很小。

　　然后，他跌落在巨大的树冠上，茂密的、完全不像冬天的厚重树叶将他裹起来，细碎的树枝刮在脸上几乎没有感觉，他顺着树枝滑落下来，落在一旁软乎乎的雪地和草垛上。

　　奇迹一般，但他也从未如此晕眩，意识几乎溃散，立刻就陷入了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又晕乎乎的醒过来，全身一点知觉也没有，只觉得冷。

　　周围全是白色，树木和山石在白雪覆盖下好看极了。他看到不远处的大树，身旁的水潭，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若是掉进水潭，现在的他早被冻上，死得彻底了。

　　他笑了笑，视线看向正面高高的头顶，遥远的一线天空洒下光来，让他仿佛置身地底，那光又揪着他的意识，像一根绳子吊着他，不让他痛快的死去。

　　他愣愣的看着这样冷清又纯净的世界，又想起那一天在天乾殿上所看到的皇宫。想到龙修坐在旁边，解开厚厚的大氅将他们包住，在那之后，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温暖极了。

　　其实他明白，若是自私一点，抛开国仇家恨，他和章北、龙修都有珍贵而愉快的时间，不管是叫着自己“容大哥”的章北，还是专制霸道却照顾到无微不至的龙修，都是他一生中，从淑王妃和石川海身上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恨我的？”

　　上一个春节的时候，龙修的问题浮现在耳边，此时想起来，他的心几乎要像冰块碎裂那样炸开来。

　　什么时候？当时他也说不清。

　　大约是是在那驾马车上，看到不可一世的人命在旦夕；大约是他渐渐明白，这个毁他家国的人也带给他长治久安的希望；大约是那天早晨，朝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几乎永恒的风景，想到人生转瞬即逝，因果纠缠不过如朝露一般。

　　大约是更早以前，淑王妃离世时，那个还显单薄的少年翻上墙头去看自己。

　　他专注的看着那一线天空，任由所有思绪在脑海里翻过，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想到这点，他有些高兴，又有些伤心，恨不得自己掉进水潭里，干干脆脆的死去。

　　不过不用掉进水潭，大概也快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粗冽，似乎带着声响，越来越困难，笑了笑，等待那传说中的走马灯。

　　在他躺着的地方，一只小鸟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类，许久反应过来，有些受惊的飞起来，弯弯绕绕往上飞去，飞过一个山壁又一个山壁，飞到他最后站立的地方，又飞到已经熄灭的篝火旁，它察觉到隐约热气从黑色的灰烬中飘出来，十分开心的拍了拍翅膀。

　　突然，一只黑色的手猛然出现在雪地上，小鸟吓了一跳，展翅飞远了。

　　黑色的手抓着厚厚的雪，抓出难看的痕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点朝前挪去，身下的血痕拖出长长的一道，在雪地里十分刺眼。

　　他抬起头，沾满雪的脸却是魏文。他大口呼吸着，几乎是低吼着继续将自己往前拖去，一点又一点，慢慢朝着他最后听到的地方爬去。

　　终于，他顺着足迹爬到容旬最后站立的地方，低头看去，看到一道雪痕从斜坡上蜿蜒下去，看不到尽头，猜不出生死。

　　他叹口气，从怀里拿出最后的信号，放了出去。

　　红色烟雾炸开在天空中，他看着巨大的血花一样的信号，再也没有力气爬开，如果谢渺看到跑回来，可以毫不费力的再杀他一次，不过即使这样，他也别无选择。

　　雪开始下起来了，他喘着气，感觉到寒意一点点弥漫，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希望雪花掩盖那条痕迹前，陛下能及时赶到。

　　————

　　容旬迷迷糊糊听到声响，从彻骨的寒冷中醒过来。

　　他侧过头，看到一只麋鹿不知从何而来，雪花飘在它身边，头上的角像大树一样繁茂，温润神秘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让他怀疑是幻觉。

　　他愣愣的看着，心里一片空茫。然后，麋鹿慢慢转过身朝另一侧走去，像一个沉默的智者指引方向，容旬下意识的追着它的身影，却看到龙修出现在视野中，站在麋鹿身后的远方，一动不动。

　　果然是幻觉……他闭上眼睛，身体都没有了感觉，心里却还是痛起来。

　　如果按照谢珩所说，见到喜欢的人会心生欢喜，那么他在这世上最不可能喜欢的人，大概就是龙修了吧，只要看到他，心里就只有疼痛、无措和不能呼吸的堵塞。

　　罢了，麋鹿和龙修……也算是不错的死前幻觉吧，他笑了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疲惫的呼吸。

　　很快，身体似乎悬空起来，血的气味和手臂的触感过于真实，他才慢慢反应过来一切并非幻觉。他睁开眼睛，看到龙修额头上带着血痕，正在将自己从冰雪里抱出来。

　　“你……”容旬百感交集，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说出口来却变成了：“你真是阴魂不散……”

　　“呵。”

　　“明明说了不见……”

　　“嗯。”龙修动作不停，将他小心的抱在怀里，低声应着。容旬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衣服都结成了冰，抱起来没多久就慢慢融化在他手臂里，刺骨的冷，他不敢想象再晚一点会发生什么。

　　他吐出一口气，却没有顺着原路回去，踟蹰小片刻，他看到雪地上巨大的麋鹿脚印，心里一动，匆匆忙忙的朝着麋鹿出来的方向小跑而去。

　　从不相信鬼神的他，此刻愿意用余生所有的好运，换一个让容旬得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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