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有女星彩
张苞隔壁院子所居住的乃是其妹张星彩。
她是张飞的长女,因其母夏侯氏分娩之夜,张飞陡见银河璀璨,故而取了小名星彩。张飞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一心想培养个名士风流的后代,然而其长子张苞自小顽劣,不肯读书,只爱舞刀弄枪、骑猎玩乐,直把猛张飞气得不行,逮着就是一顿好打。
自有了长女星彩后,张飞沉了的心思又渐渐活络起来,便把这般心愿寄托在张星彩身上,对于张苞好习武艺一事也是听之任之了。
星彩模样性子都是随了母亲夏侯氏,又兼在乃父刻意培养之下,饱读诗书,长大后竟真养成了一个恬静淑娴、蕙质兰心的好性子。
此刻,张星彩正在捧着一册临淄侯曹植曹子建的文集细细品读。这本文集是她外祖父上个月随信寄来的。
诗皆有性,她爱曹子建的诗句词彩华茂,也爱诗句背后那一份骨气奇高、卓尔不群的气度,更爱诗句上下散发出来的慷慨激昂、殷殷切切的报国之心。她从不曾见过曹植,但在她心中,男儿就应该像曹子建诗中所云一般“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本文集她翻来覆去,已是看过好多遍了,只是今晚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隔壁兄长的院子传来洪亮嘈杂的响声,想来那群逐鸡走狗的朋友们已经闹疯了。张星彩不禁摇了摇头:“还以为兄长出仕后能沉稳些,不想还是这般贪玩的性子。”
既然无心看书,索性走到院子里赏月散心。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满空都是桂花的香味。张星彩细细得嗅了一口,微微有心旷神怡之感,情绪也随之渐渐平复。只是心头那份触动,却始终如影随形、不曾消失。
傍晚时分,她弹奏《胡笳十八拍》时,隔壁兄长的朋友评价仍是令她念念不忘。
父母兄长只道她喜爱诗书,却不知她真正关心的,乃是家国天下。
她长于赤壁之战前后,自幼早慧,父辈一路从筚路蓝缕,到创下这一份基业,她都是一一目睹,印象极深,只恨不能早生十年,也好为父亲披坚执锐,贡献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
大伯家的刘封兄长和二伯家的关平兄长在父辈最艰苦的岁月守望相助,休戚与共,这让她极是羡慕。而反观自己,却只能愁困家中,爱莫能助。
虽有男儿志,却为女儿身。
只是父兄从不曾发现,在她温良恭俭的外表之下,紧紧包裹着一颗须眉之心。
直到今日傍晚,兄长朋友说了那一句“……令妹这是有须眉之志呀……”。这句话便如暮鼓晨钟,深深敲击着她的内心。
十七年来,终于有人能够读懂自己了。
隔壁院子忽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那是父亲张飞的声音。
张星彩顿时秀眉蹙颦:“父亲竟然与兄长那帮朋友混在一起?兄长那些朋友饮起酒来,通宵达旦也是寻常。不行,父亲终究上了年纪,我得早些将父亲劝去歇息。”
实则右将军府中,所有人都惧怕张飞,便是夏侯夫人也劝不动他分毫。阖府上下,唯有张星彩一人能让张飞“俯首听命“,也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张星彩心疼父亲,吩咐侍女去后厨准备一锅醒酒汤后,自己披上一件挡风的褙子,便缓缓向兄长院中走去。
行到半路,忽有一个念头闪过:“听兄长称呼,那人似乎叫做‘伯约’,也不知此刻还在不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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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在张苞院中,张飞高坐堂中,小辈们环绕而坐。
实则以张飞之辈分身份,实在不宜久留,只因小辈惧怕之下,难免心中拘束,放不开手脚饮了。
好在姜维上一世酒桌经验丰富,时时捡一些酒桌趣事讲来,在他刻意调节之下,席间气氛竟然十分热烈,毫无冷场之虞。
众人几杯酒下肚,更是放浪形骸。张飞骤与这班年轻人饮乐,竟依稀有回到当年之感,也是十分尽兴。
只是他纵然海量,毕竟上了年纪,耐性比不得当年。也不知酒过了几巡,此时张飞已是有些醉眼惺忪。
不知怎得,他觉得与眼前的姜维颇为投缘,于是指着姜维,大着舌头道:“你…你这娃娃,武功过得去,酒量嘛,也很合俺…俺老张的胃口。不过年轻人除了练武喝酒,还得多读书。马上能安邦定国,马下能出口成诗,这才是俺老张真真佩服之人。可惜这世上并无这等俊杰啊!”
张飞显然有些醉了,兀自絮絮叨叨道:“嘿嘿,不过说到读书,俺那女儿倒是喜欢读书,要是…如她是个男儿就好了,指不定便是文武双全之人…隔儿……”
张星彩此时堪堪走到门口,突然听到父亲提到自己,一时倒不好冒然入内,只得生生停住脚步,心中暗嗔道:“父亲也真是的,在外人面前提这些做什么。”
姜维此时也已有些上头。他作为穿越之人,纵然算不上满腹诗书,简单背诵两篇名篇还是会的,当下便道:“将军既是当世豪杰,又是酒国前辈,小子有一首诗,愿献于将军,聊祝酒兴!”
张飞喝道:“你这娃娃还会作诗?倒是…倒是不一般,还不念来!”
糜威不知姜维有诗才,也是大着舌头喊道:“伯约速速念来!”
众人由是跟着起哄不止。
门外的张星彩听到“伯约“二字,心中一动,隐隐升起一丝期待,转念又摇了摇头,心道:“他一介武将,纵然粗通音律,但文武殊途,从未听说那位武人能作出什么好诗赋……”
就在她自顾自思忖间,姜维已是举杯起身,道:“此间酒宴丰乐,有一首诗早已横亘在心头,不吐不快了!”他清了清嗓子,旋即朗声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虎贲将,羽林郎,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临淄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首《将进酒》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沿用乐府古题创作的一首诗。乐府诗乃是在西汉时期就已十分流行的格式,曹氏父子也多做乐府题材的诗赋。故而唐时的名作放到三国时代来,竟然丝毫不见违和。
堂中诸人毕竟都是开过蒙、进过学的官二代,可以说多少皆懂一些诗文。尤其张飞的文学鉴赏能力,更是不俗。此时陡闻姜维吟出这篇千古流传的乐府诗,顿觉一股辽阔、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此诗通篇响亮,用词虽然浅显,但胜在一气呵成,又以酒为题,放在此时正是应景不过,众人听罢皆是轰然叫好。
尤其在张飞看来,这首诗真是写到他心里去了。此刻他在七分酒醉,三分癫狂之下,已是十分的激动。他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举杯喝道:“好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痛快,当真痛快!好诗佐酒,更是痛快不过!小子们,来,且满饮了此杯!”
众人满心激动之下,再也不管是否行有余力,皆将杯中之酒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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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姜维吟念出第一句开始,张星彩就已深深陷入这大气滂沱、乐天豪迈之诗意中去了。
她呆立廊下,心驰神往,口中反复吟念: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在她心中,这世间豪迈之作莫过于曹操父子的《观沧海》和《薤露行》,但堂中那人的所吟的诗句朗朗上口,气势上反而更胜一筹。
一时竟是痴了。
“这才是男儿当作之诗……”
呆立良久,一阵飒爽凉风吹过,直灌入她的脖颈,冻得她忽抖了个激灵。张星彩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忽得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即能从琴音读懂自己、又能念出如此诗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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