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扬帆东海,一梦蓬莱
那日自西市回来之后,陆离将琼花的种子交给了凌仙子,托他进宫的时候带去东宫,转交给德福。
凌仙子没心没肺的,当下什么也没有问,拍着自己平坦的胸膛,说准保给她带到。
是夜,白玉京的传信仙鹤飞进了将军府,悠然将一封书信放到了余佩阁的窗前。
余佩阁正是陆离居住的闺阁,听得窗前响起叩叩两声,她立时披了外衣,从床上走了过来。
鹤儿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向她讨着食。
陆离笑了笑,将桌上摆着的糕点捏碎了喂给它,待它吃饱喝足飞走了之后,这才看起了信。
信是戚惊鸿的笔迹,表头写了四个字——吾女妙妙,之后便是通篇的想念之情,以及对陆杀修炼的关心。只有最后几句,交待了蓬莱的事情,让她务必听从凌琼华的安排。
鹤儿飞离了精致的余佩阁,盘旋两圈后落在了一处院中。烛火下,陆荠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便见通体雪白的仙鹤曲颈从翼下啄了一根白羽。
那白羽随着夜风飘进房中,化作一张白纸飘然落在地上。陆荠猛地回过神来,踉跄着跪坐到了地上,一双手颤抖着,捡起了纸。信上言,
吾妻如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家夫人陆荠,字如甘,曾是盛京第一美人。她没有歌舞双绝,却使得了十八般武艺,红缨枪一出,更是龙虎啸吟之势。
犹记二十多年前,边关战乱不断,她曾随父出征,一枪定了沙场胜负,是多少男儿仰慕的巾帼英雄。
何等风光,何等恣意。
直到巾帼嫁人,相夫教子,沙场的血气缓缓被湮灭在细水长流里。而今十三年,她攒下的悲凉全写在了这短短的一封信里。
夫妻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纵然情深似海,也抵不过岁月忽已暮,她对镜数着新添的皱纹,而心上的丈夫仍旧风华正茂。
一封家信,万般思妻心切,最终被烛台上的火光烧了个干干净净。她重新坐回主位,神色平静间依然是将军府的半个主人。
只是不知,今夜又该有多少离人一晌未眠。
鹤儿一共送来两封信,一封烧得只剩灰烬,一封被揉成了一团纸球,从余佩阁的窗子里飞了出去。
陆离合上小轩窗,睡意朦胧地走向雕花大木床。只是她将将躺下不到一刻钟,突然有琴音流进了阁中。
琴音如雪山之巅流下的清泉,冷冽刺骨,又如山涧鹿鸣,峰顶清风,万物生灵之私语。
陆离不通音律,但她一下就听出这是凌琼华的琴音。只有生灵琴的音色,才会这般牵动人心。
她无端地羡慕起东宫的那棵梨花树来,凌琼华这般怜惜它,甚至以灵泉温养,想必也曾数次为它弹过曲子。
这时,手腕处传来一股痒意,陆离本能地看了过去,却见一直跟个死物没什么两样的姻缘线翘起了一端,对着她摇头晃脑。
她心中一喜,姻缘线立时如泄了气一般,又变回了死物。心情大起大落之后,陆离忍不住拍了一把红绳,嘟囔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过她没有太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抹了把脸,起身走到了窗子旁。琴声袅袅,不绝于耳。
陆离好说也是个炼气大圆满的修士,虽说不会御剑,但掠上房顶还是能做到的。
她一提气,足尖在窗框上一点,轻而易举地上了余佩阁房顶。
琴声戛然而止,陆离抬头便见凌琼华站在余佩阁屋脊的另一端,生灵琴已然被他收了回去。
隔着一条屋脊,两人遥遥相望了片刻,陆离干咳一声,说道:“小师叔,你半夜来这里,所为何事?”
其实她更想问问,小琼花半夜跑到这里来弹琴,是不是心中有事郁结,难以排解,特意过来发泄一番。
但她有心没胆,到底是没问出来。
凌琼华淡淡地说道:“明日启程蓬莱,盛京城外相见。”
陆离惊道:“这么快?”
她前脚才收到戚惊鸿的来信,后脚就得知明日启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凌琼华答道:“年关之前回来。”
陆离一听,当即没声了。
小师叔贵为太子殿下,年关自然要留在盛京。这种时候,他还能不辞辛苦地跟她去蓬莱,陆离觉着自己委实不能再有任何怨言。
达成共识之后,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凌琼华惜字如金,陆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夜风一阵一阵地刮了过去。
陆离无意识地拉紧了身上披着的外衣,搜肠刮肚地想着话题。一阵暖意突然滋生,凌琼华将外袍披到了她肩上。
此刻他们站得极近,陆离鬼使神差地问道:“琼花的种子,你种在东宫里了吗?”
凌琼华:“嗯。”
陆离放了心,又道:“花了足足一锭银买的,你让德福一定要好好对待它,不枉了我的一番心心念念。”
凌琼华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放在了她的侧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分外认真,比之平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陆离身子一僵,唤道:“小师叔?”
凌琼华垂首敛眸,轻声道:“三岁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陆离福至心灵,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笑道:“小师叔说的可是那根梨树枝?那时我也说过差不多的话,闹着要你一定种了它。”
草木本无心,分明只是死物罢了,她偏偏每次都戏言说那装着她的一腔爱意。可到底有没有爱意,连她自己说不清楚。
凌琼华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眼角,字正腔圆,万般慎重地说道:“我种活了。”
陆离一愣,脱口道:“那树枝种不活的。”
凌琼华极淡地笑了笑,如昙花一现,重复道:“我种活了。”
陆离突然哑口无言起来,世上所有人有朝一日都会骗她,可独独凌琼华他,绝不会骗她。
她说不清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但她也没有问凌琼华是如何种活一根死枝的,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三岁时,他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她就喜欢缠着他。今时,他是白玉京的小师叔,更是她放在心里的一朵小琼花。
陆离想了想,最后将这一切蠢蠢欲动的想法归结为美色迷人。倘若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油腻的胖子,她铁定是没有这种旖旎心思的,更遑论允许对方将手放在她的脸上如此之久。
想通了一切后,她松了口气,说道:“小师叔,夜色已深,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凌琼华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而后收回手,转身消失在屋脊之上。
陆离怔愣在原地,月色无声地落在青瓦上,如同铺了一层白霜,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浮世三千万光风霁月,放到小师叔面前全部都要自相形惭,他这般的人物,不该是人间有。
正如凌铛那日所言,摘不到高岭之花难免会令人黯然神伤。陆离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去摘岭上花,就不会心伤。
然,还是不甘心啊。
仅仅只是远观已然不能满足她了,可她又不愿做扑火的飞蛾,若是小师叔对她的另眼相待是非分之想…………
“啧。”
陆离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下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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