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前世今生,梦回几何
蜃珠领着她绕到了竹屋后边,挨着小溪的地方,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正坐在竹子扎的小墩上垂钓。
竹竿在水面弯出一道劲瘦的弧度,与倒影合成一轮稀月。鱼竿顶端并没有鱼线,水面却聚着不少乌黑的鱼儿。
蜃珠静静地落到男子纤瘦的手中,敛去了一身光芒,重新归于沉寂。
陆离忍不住问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男子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有些怅然地说道:“不是他啊。”
陆离眼波流转一番,回道:“这个‘他’说的就是我爹戚惊鸿?”
男子侧首看向她,温和地说道:“你爹还好吗?”
陆离:“姑且算是好的。”
戚惊鸿与陆荠夫妻同心,膝下儿女双全,又贵为白玉京峰主,只除了他死拗着不回将军府,确实过得不错。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便放心了。”
陆离好奇地问道:“你和我爹是朋友吗?不过我从未听他说过,有朋友住在东海蓬莱的。”
男子一愣,旋即苦笑道:“我大概连他的朋友都算不得,因此他连提都不愿意提了。”
陆离上前两步,在他旁边大咧咧地蹲了下来,说道:“我瞧着你对他挺上心的,可惜我爹活得不拘小节,怕是把你给忘了。”
男子神情越发苦涩,隐隐带着一分愧疚。
陆离一看便知有内情,斟酌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松开手里的鱼竿,任由它在水花飞溅中沉进水底。等水面重新归于平静之后,他才缓缓地说道:“你随世人唤我东海君便好。”
不说姓,也不说字,只告诉她一个名号,想来是不愿透露太多。
陆离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问道:“鹰姑让我来找你,说是你留给我的机缘在这里。”
东海君深深地看向湖中心,说道:“吾有一剑,名为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
陆离适度地表现出自己的滔滔敬佩,并不耻下问:“敢问东海君,后两句什么意思?”
东海君:“…………”
陆离干咳两声,说道:“我从小到大就读了《道德经》,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最终东海君还是解释了一句:“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指剑快。”
陆离恍然大悟过后,诚恳地说道:“多谢东海君赠剑。”
东海君噎了一下,半晌后幽幽地说道:“我还没说要送给你。”
陆离不以为然,道:“八九不离十了,仙境现世,你不送给我也得糟蹋给别人。”
东海君:“那可未必,宵练沉寂湖底已余几十年,又岂是你们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的。”
陆离了然问道:“你说完了吗?”
东海君一愣,本能道:“完了。”
陆离点点头,又道:“那我下去捞剑了。”
东海君:“…………”
陆离绑好袖口,蹲到了湖边,跳之前还回身朝一脸欲言又止的东海君挥手说道:“放心,我水性极好。”
东海君一张清俊儒雅的脸黑了下来,恼道:“这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要拿到宵练至少得先通过试炼。”
然,他说话慢了半分,尾音混着陆离入水的哗啦声一同散在了湖面,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到。
东海君默默地湖边站了良久,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深处浮出一抹怀念来,自言自语道:“从小你就爱欺负我,生了个女儿还是这般性子。”
言罢,他的身形突然透明起来,无声地散进云雾缭绕里。连同他嘴角的一抹笑意,一同散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风声凄厉,百鸟高鸣,林中猿猴长啸,它们的主人终归还是彻底消失了。
陆离猛地扑出水面,喊道:“东海君,我忘了问你剑在湖底哪里?”
然而这次没有人再回应她,湖边的早已空无一人。
陆离愣了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扎进了冰凉的湖水里。借着天光,依稀可辨湖底丛生的水草,连绵到视野的尽头。
她懊恼地想道:东海君此人一点也不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么大的湖,她要找到什么时候?
正想着,脚底的水草突然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了过来。而在光亮触及不到的不到的地方,有细小的锋芒一闪而逝。
陆离心道一声不好,正想往湖边游去,却已经晚了。水草缠上了她的脚踝,片刻间将她全身捆得结结实实。
被拖着往湖底沉的时候,陆离甚至还有心情去想东海君在这里坑了她,只说湖底有仙剑,却对水草会缠人的事情只字不提。
她扭着胳膊想去够腰间塞着的玉哨,却发现水草缠得越来越紧,勒得她胳膊青紫一片。
胸腔里憋闷不已,她攒着的一口气也在一点点流失,眼前泛起黑影,先前还能看见群魔乱舞的水草,渐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时候,意识反而清晰了起来,陆离甚至能自如地呼吸着,只是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游荡的孤魂野鬼。
没有实感,她不会是两脚都踏入了阎罗殿吧?
正想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眨眼间将她圈在了中间。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她看到琼台楼阁上挂着的帐子烧得噼啪作响。一男一女携手从殿中走了出来,大火乖顺地绕在他们身旁。
陆离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却发现那女子竟是鹰姑的模样。她神色一惊,就见鹰姑和那男子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有股凉飕飕的感觉。
这时,她听见鹰姑哀声道:“青玉,烧了这里,我们连最后的念想也不剩了。”
男子忙将她搂在怀里,劝慰道:“即便主人是仙人,也逃不过天道定下的生死有命。往后他不在了,留着这里也是虚妄,不如烧了,一了百了。”
鹰姑靠在男子怀里,泣不成声。
叫青玉的男子叹了口气,在她耳畔小声地说道:“阿瑶,我很快就要入轮回了,你这样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鹰姑忙抓着他的双臂,仰着一脸泪痕斑驳,期盼地说道:“青玉,你不要去轮回好不好?”
青玉沉默了片刻,半晌后苦涩地说道:“阿瑶,你莫要闹,这也是主人的意思。我们以后还会再相见,不管轮回多少次,我始终都是喜欢你的。”
鹰姑哭着摇摇头,说道:“可你不记得我了,就算我找到了你,你也未必就会喜欢上我。”
“阿瑶。”青玉抬手捧住她的脸,珍之又重地说道:“你这么好,我青玉除了你,再不会喜欢别人。哪怕我忘了你,我也确信自己会再次喜欢上你,不管多少次。”
鹰姑哭着将头埋在他怀里,不停地点头回应着他。
青玉笑了笑,揽着她离开了。
陆离抬腿想跟上去,却发现场景骤然倒转起来,一阵眩晕之后她又回到了初见东海君的湖边。
鹰姑正弯腰给兔子们喂食,雪白的兔子围在她身边,不时跳两下,堆在一起嬉闹。
陆离走到她跟前,蹲下去想揉弄一把兔子的白毛,却直接穿透了兔子的身子。
她心有所感,叹了口气。
鹰姑喂完了兔子之后,就坐在地上发起呆来。她盯着湖面,问怀里的兔子说:“青玉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说着,她小声地笑了起来,低头在兔子身上亲了亲。
陆离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除了盯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似乎是幻境,又似乎是仙山残留下来的记忆。
坐了不知有多久,突然又听鹰姑一脸向往地说道:“主人说有朝一日戚家的人会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和青玉就可以离开这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兔子听不懂她的话,猛地跳下了草地,朝陆离蹦了过来。
陆离伸手要去接,却猛地一晕,再醒来的时候,全身都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她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确实是血肉之躯没错。
“陆离!”一道厉喝在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那股子熟悉的感觉霎时间将她惊得呆若木鸡,甚至头皮发麻。
下一刻,有人将她扑在了地上,明亮的火光一闪而逝。陆离睁大了眼睛,思绪在一瞬间回到了前世的一个夜里。
火光冲天之中,他的继父抬头朝她笑道:“陆离,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陆离愣愣地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烧得通红的房梁压在他的双腿上,皮肉的焦味充斥鼻腔,陆离突然转身干呕了起来。
继父身上的衣服被烧得同血肉混在一起,焦红一片,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他痛苦地呻吟着,却在看向她的始终扬着嘴角,无声地鼓励着她。
陆离抱着头,全身哆嗦着,两眼无神地盯着通红的地板,恐惧到了极点。这是她花了两世都没有办法面对的噩梦,大火在这一日吞噬了她的世界。
继父动了动嘴唇,费力地说道:“陆离,跑………”
陆离猛地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继父身旁,一把抱住他的头嚎啕大哭起来。
即便知道那一夜已经过去了,眼前的都是幻境,可她还是醒悟不过来,绝望与痛苦拉扯着她的神经。
她崩溃地哭道:“陆叔叔,你别死,我求你……别死!”
继父儒雅的脸上蒙着一层黑灰,只剩下一双眸子一如往昔的干净透彻,他费劲地搭住了陆离的手腕,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字:“跑,跑………”
陆离吼道:“跑不了,门窗被锁了,他们不会让我活下来的!”
早在前世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曾亲手送进去不少疯子。他们为了复仇谋划了这一场大火,为得就是送她下地狱,可怜她的继父为此白白送了命。
她死前曾发誓做鬼也要报复那群疯子,然而命运使然,她没能做成鬼,反倒成了将军府的小嫡女,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也在十几年的午夜梦回里被她当成了真正的噩梦一场。
而今重新置身于此,她还是没办法将它当作是一场梦。她的继父曾待她如亲生,此刻却要在她面前死无全尸。
这份切肤之痛,揪得她心口窒息,任由火光将她吞没,烧尽她的身体也无法排解。
她只能徒然地说一句:“陆叔叔,我好没用,连你也救不了。”
本该咽气的继父,此刻却睁开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猛地抓住她的胳膊,说道:“但你还有机会去救别人,只要活着,你就是有用的。”
陆离脑海里掠过今世的一切,有戚惊鸿浇菜的身影,也有陆杀与凌仙子拌嘴的场景,还有高岭之花小师叔淡笑时的光风霁月,它们如浮光掠影一般,顷刻间将她的心弦拨乱了三分。
那人再接再厉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陆离,我很喜欢你的性子,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陆离猛地回过神来,周遭哪还有什么大火,她的继父化作一团光点散在黑暗里,如同萤火虫一般。
她愣了愣,就见光点重新聚在一起,化作一柄三尺长剑,剑身刻有云纹,粗略一看似云烟过眼。
“宵练剑?”她惊疑地问了一句。
长剑飞到她跟前,通人性地晃了晃。
陆离伸出右手,试探性地握住了剑柄,丝丝凉意立时传到了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周遭的黑暗虚无霎时间退得一干二净,耀眼的天光重新回到眼里。陆离不适地抬手去挡,却见自己好好地站在湖边,若不是身上的道袍还在滴水,她险些以为刚才的一切是做了一场梦。
宵练剑插在她面前的地上,剑身流过道道水光,精致华丽。
陆离尚未从火光冲天的噩梦里恢复好心情,沉默地拔出宵练剑,拎着它往回走。
这时,忽见一道剑光凌空朝她腰斩了过来。陆离尚未回过神来,宵练剑主动飞了过去,一击挡下了这一杀招。
粗哑的怪笑声震耳欲聋地传了过来,一个披着漆黑斗篷的老者御剑飞了过来,眼光炽热地盯着陆离手中的宵练剑。
原来是个夺宝的,陆离稍稍提起精神,将宵练剑一扔,干脆利落地说道:“这东西从湖里捞出来的,不知是好是坏,够不够让前辈饶我一命?”
老者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这般识时务。他走上前将宵练剑拔了出来,两眼放光地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才朝陆离说道:“既然小姑娘如此懂事,本座今日便饶你一命。”
陆离松了口气,她心知面前是个不知道修炼了多年的老怪物,当下也敢不久留,转身便想离开。
“等等。”老者叫住了她,问道:“看你道袍也是白玉京的亲传弟子,认不认识两个姓戚的亲传弟子?”
陆离心中一顿,面上无比自然地回道:“真人,白玉京亲传弟子颇多,彼此之间也未必熟识,我并未听说过有姓戚的弟子。”
话音刚落,一道剑气猛地击在她两腿上,霎时间血雾迷了眼睛。陆离脸色苍白地跌在地上,咬着嘴唇,和着血吞下了临到嘴边的痛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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