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真迹
李长安起先听到徐瑞言与高安邦的对话时心中隐隐有些怀疑,并非二人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他们的话语太过完美无缺,高安邦的出现也太过碰巧。
他出现与徐瑞言对话,自然而然便将徐瑞言来到这人多耳杂之处卖画的破绽给弥补了,谈话间徐瑞言又坦然谈及自己是临摹做旧的行家,也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三分。不过这在有心人眼中难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不过内情如何李长安并不知晓,所以只是旁观,没想过多管闲事,谁料徐瑞言一转眼竟找上了他。
若高安邦是托的话,徐瑞言找的下一人理应也是托才对。李长安已感受到数道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来客栈里也有别人额怀疑他是托了,但李长安自己却知道不是。
“怎么帮忙?”李长安不动声色问道。
“不难。”徐瑞言对李长安招了招手,沙哑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姬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徐瑞言并未出声,越小玉则是好奇地远远望着桌上那幅画轴。
李长安倒想看看所谓的画圣真迹是什么模样,便起身缓缓朝徐瑞言走去,来到桌前。
客栈之内,众人也都好奇围了过来,蓝袍年轻人在其中见到几位衣着华贵的,当下小声对徐瑞言道:“徐老,不妨咱们换个地儿详谈?”
“不必,就在这吧。”徐瑞言捻了捻稀疏的山羊胡,提起锡壶倒了一杯滚茶,对李长安道:“烦请少侠帮忙,端着这杯滚茶在这莲花之上三分处缓缓移动。”
他又补充道:“当然,少侠若是抵挡不得茶水滚烫便罢。”他看向旁侧围观之人:“在场诸位可有……”
“无妨。”李长安应答道,他从练脏晋入练血时,在靖道司里简直是把自己放进火炉里灼烧,哪惧区区茶水滚烫。
他也看了出来,无论这位徐老还是高安邦,亦或那个蓝袍青年人,都不是什么高手,其中最高约莫就是徐瑞言,老态龙钟却气息悠长,应当是练脏有成了。
便依照徐瑞言所说的,端起那茶杯悬在那画轴里的碧衣女子手中怀抱的莲花花苞之上,缓缓游移,手腕没有丝毫颤抖,就连水面也看不出丝毫波动。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下围观众中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赞道:“这小哥好手法!”
殊不知李长安此刻端着茶杯,却也是时刻加持着龙象术的,他全部心神都灌注于端着茶杯的右手之上,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
时刻加持龙象术对他来说是一种修行,既然已开始,便没有因为其他事半途而废的道理。
众人屏息凝神,将目光凝聚于李长安手下的画轴,奇怪徐瑞言为什么要李长安这么做。
茶杯缓缓散发着热度,紧接着,那碧衣女子怀抱的那朵花苞竟轻轻一颤。
蓝袍青年人瞳孔一缩,只道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擦了擦眼睛。
待他擦完眼后,那花苞就已绽开一分。
围观众人哗然惊呼,紧接着,李长安茶杯遮挡之下,那朵嫩粉色的莲花就在画轴里碧衣美人的怀抱中缓缓绽开了。
“真正的莲花美人图,冬日之时,美人怀中莲花会合上,入夏后花苞便会绽开,而岑昌拿去的那副……一年四季莲花都是绽开的。”徐瑞言沙哑的叹息声让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又淡淡道:“如今尚未入夏,用茶水热力催逼,倒也能让莲花盛开。”
蓝袍青年人此刻心中怀疑尽去,又见边上人群中许多人已大为意动,当即暗暗后悔,自己若早能果断些将这画拿下,也能省了跟人争抢。
李长安也知道了徐瑞言要用热力催逼此画,为何不直接用那茶壶,茶壶过大,若放在莲花上就会把那莲花开放的过程给遮挡了。
就在这时,李长安分神之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长安当即心道不好,他方才被那莲花吸引注意,一时便没能掌控好龙象术带来的两千斤力量,而眼下茶杯已在他手中化作碎片,那滚烫的茶水则从他指缝间泻下,直接浇灌在画轴上。
众人包括徐瑞言在内,齐齐惊愕莫名,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他登时便迅速抄起画轴一抖,用巧劲将茶水抖开,随后再将画轴铺于桌面之上,只是那美人的脸与绽开的莲花却已被滚茶渗透,化作了莫可名状的片片彩色泅痕。
“我的画!”徐瑞言如被捏住脖子的公鸡一般惨叫一声,手指颤抖指着李长安,“你,你……”
李长安看着那已一片狼藉的画,知道说什么都无用,只叹道:“这画价值几何,我赔便是。”
那蓝袍年轻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又惊愕又痛惜,他指着长安鼻子厉声喝问:“你做什么!若非故意如此,好端端的茶杯在你手里怎就坏了!”
“这画画得真好看,得值不少钱吧。”一边越小玉拉了拉姬璇衣角,小声问道。
“嘿嘿……”姬璇非但不担心,反而幸灾乐祸吐了吐舌头,“师弟闯祸咯。”
徐瑞言连连叹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李长安一番,冷声道:“你如何赔得起?”
李长安疑惑地皱了皱眉,徐瑞言说是爱画之人,眼下莲花美人图受损,他却看都不再看一眼,却论起赔偿来了,倒是那要买画的蓝袍青年人对着那被滚茶化开处吹了又吹,长吁短叹。
“只管报价便是。”李长安说着,心中略微犯难,他身上携带的盘缠不少,有三张千两的大通钱庄银票在怀中放着,还有些散碎银两,是离开青州之前于承一所赠,足够一路花销。但这幅画看起来价值不菲,够不够还是两说,毕竟听徐瑞言与高安邦之前的交谈,曾有个家财万贯的赵岑昌愿用全部身家来换这一幅画。
“若赔不起便去官府见分晓吧。”高安邦冷冷说道。
“当初岑昌以全部身家相赠,我都未曾将此画卖出,如何报价?“徐瑞言苦笑道:“呵,在座又有谁能像岑昌那般痴于画道,舍万金而求一画。“
“有。“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说话的是此前坐在李长安邻桌的那位黄衣老者。
在众人目光中,他施施然走到桌前,面对神色不善的徐瑞言与高安邦,瞥了一眼桌上的莲花美人图:“这画么,我会出个让你们都满意的价格。“
“你说。“高安邦皱了皱眉。
李长安注意到,黄衣老者说的是你们,而高安邦便顺其自然的答应了,显然他与徐瑞言当真是一伙的。但这黄衣老者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幅画临摹得还算凑合,画工能值五十两,这遇火变色的花青与胭脂倒能可算个百两,统共一百五十两白银。只多不少。“黄衣老者说罢,对李长安微微一笑,“当然,这钱得由你来出。“
黄衣老者这番话说得很明白,徐瑞言这幅画就是临摹做旧的赝品,当即引得群众一片哗然。
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徐瑞言便是针对那求画的蓝衣青年人设了一个骗局,至于将李长安卷进来纯粹是意外,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把茶杯给捏碎了,这便让局势脱离了徐瑞言的掌控。那蓝袍青年人是怎么也不会买一幅连人脸都糊作一团的莲花美人图回去了,便只能将损失的利益转到讹诈李长安的头上。
“笑话。“徐瑞言却神色波澜不惊:“真假岂是由你一言可断。“
“你俩是一伙的吧。“高安邦视线在李长安与黄衣老者间移动着,冷笑道:“只为惧怕赔偿,便出来信口雌黄!“他转头对四周众人拱手道:“光天化日之下,此举与强取豪夺何异,还请诸位评评理。“
“多说无益!随我去见官吧!“
李长安侧方,一人伸手便搭向李长安肩膀,此人年纪与李长安相仿,腰佩长剑,身着劲装,厌恶的神色中隐含着一丝兴奋,若能行侠仗义,也算小小扬了侠名。
李长安下盘动都没动,接住年轻人的手便轻轻一抖,用的是过青牢山那段时日里抖蛇的手法。
那年轻人只觉手腕如被铁箍箍住,随即一股怪力从手腕上涌起,通过手肘手臂带动全身,只听啪嗒一声,手腕立时脱臼,紧跟着浑身骨架被抖散了似的,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李长安收回手,瞥了这冒犯之人一眼,原本他倒没想过下重手,一时又是没能控制好力量,用多了些力气。
那年轻人仰头望见李长安瞥来的目光,如见虎豹,心中一片冰凉,这小子与他年纪相仿,哪来的这一身怪力!连忙单手撑地吃力向后退去,紧咬牙关,冷汗直冒。
李长安没有追击,环视一圈,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人也退了回去。
那蓝袍青年人却是在此时站了出来,沉声道:“难道阁下以为手下有些功夫,便能在关中横行无忌了?“他面色略有犹豫,似是在下什么决定。
“多谢前辈出言相助。“李长安并未理会他人,对黄衣老者抱拳道:“但前辈怎知此画是假的?“
黄衣老者呵呵一笑:“单说这画遇水即化就有问题,若是经年的老画,染料与纸结合紧密,便是在水里泡上一阵也无恙,哪有这么脆弱。最重要的……“他顿了顿,“若画圣的画只有这点底子,又如何会被尊称为画圣?“
徐瑞言神色不变,眼角略微跳动,他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你们不欲赔偿便罢,这画老夫本也不愿用那阿堵物来衡量,只是尔等口口声声说这是赝品,却当真让人寒心。也罢,这位少侠手下功夫硬,老夫看来是讨不回公道了。“他收起画轴,叹了一声:“走咯,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高安邦见徐瑞言开溜,没人注意到自己,便也脚底抹油向人群外偷偷退去。
“徐老留步!“那蓝袍青年人却一拍桌子,朗声道:“本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着拿出一枚牙牌,上面书有“户曹参军“字样,乃是正七品官职,对李长安冷冷道:“本官初到任,便衣出行,没想却遇到你这等刁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长安嘴角勾了勾,他房中行囊里放着的通关文牒还是姒景陈请越王御笔亲题的,更休提身上还带着姒景陈那块赠予他留作纪念的王令。
徐瑞言见蓝袍青年人是官身,神色却一下变了,更加快了几分脚步。
李长安身形一闪,将他拦住,“急着走做什么?“
徐瑞言冷哼道:“莫非你毁了画圣真迹,胡乱指认为赝品不够,还要羞辱我本人不成?“
“是赝品或真品,老夫倒是有办法让诸位一观便知。“黄衣老者说道。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降他,他又淡然道:“老夫手中便有画圣真迹。“
徐瑞言面色惊愕,转头之时,便见黄衣老者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幅画轴打开,只见画中一片戈壁荒凉无比,辽阔的天空中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黑点。看向这黑点时,耳中似乎听闻到一声遥远而具有穿透力的鹰唳,那黑点在眼中极速变大,化作巨雕扑面而来!徐瑞言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瞪大眼睛退后一步,被门槛绊倒脚跟,登时跌坐在地,两股生疼,一下清醒过来,却见那黑点还是黑点,哪有什么巨雕,哪有什么鹰唳?
再要定睛细看,黄衣老者却将画轴卷起,一晃手,画轴就消失不见。
满堂寂静,针落可闻,徐瑞言嗓子里发出极其震惊的“嗬嗬“声,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沙哑道:“画圣,画圣真……迹,给我……“
蓝袍青年人一阵失神,待反应过来,这位户曹参军才知自己当真是被徐瑞言下了套。他转头望见门外有一队过路的官兵,便出门召来,冷声下令将徐瑞言拿下,又命人去追拿高安邦。
只是他进门时,李长安等人与黄衣老者已消失在楼中。
……………………
客栈楼上,天字七号房中,施展身法脱离众人视线的李长安与黄衣老者对坐,拱手道谢。
黄衣老者摆摆手:“无妨,只是顺手而为。“
“没想到前辈身上竟有真迹呀,啧啧,那两个骗子也是时运不佳。“姬璇颇有没能尽兴之感。
“晚辈有一事相询……”李长安略微犹豫,看着黄衣老者,“只是怕有冒犯。”
“说罢。”黄衣老者微微一笑。
“若我没猜错的话……”李长安顿了顿,“前辈应当就是画圣,吴子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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