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葬剑池边洗剑人
这山距青牛镇四五里地,李长安与段红鲤上山时见到有猎户,隔着山林远远答问,说是此山名西山,又叫西来峰,山下无路,山中人迹罕至,只偶有修行人仗着遁术进去。那猎户倒是知道条小路,给李长安指了,也省了他斩荆披棘的功夫。
上山后,寻到西来峰上一片丹崖,平整宽阔,向西望,群山低伏。山下无路,山上却有六角小亭,中有棋盘,多半是修行人留下的。
俯仰之间,已是黄昏,李长安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提到嘴边咕咚灌了两口。
夕日下坠,如一团火燃透半面天,归鸟如火中飞絮,丹崖映着赤霞,色如沥血,李长安放下酒坛:“果然世间奇伟之观,多在人迹罕至处。”
他回头问:“你渴了么?”
段红鲤抱起他的酒坛,也仰头饮了一口,几滴酒液在她襟上染出泅痕,李长安不顾忌地看着,她放下酒坛,看着西边赤霞说:“你可想过站在最西边看落日。”
“最西边?”李长安问。
“你是从西边来的。”段红鲤说。
“我从西岐来。”
“西岐再往西是什么?”
李长安喃喃道:“我没想过。”
“人间极处是归墟,太阳落下的极西处也是归墟,那有一片海。”段红鲤笑了笑,看着漫天赤霞说:“像极了眼前这光景。”
“日落海中不会熄灭?”李长安奇道。
“那是无明火海,生死轮回不止,无明就不灭。”她抬起袖中修长的手指,天边残阳如血,“此时太阳暗了,你若在极西处见它落入无明火海,无明火就会燃起,太阳沉沦火海中,又再复光热。”
她坐到丹崖上仰着头,脸庞仿佛映着烈火。
李长安转头看她:“你见过无明火海么。”
“我才出来不到一月,如何见过。”她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
那你是如何得知?李长安心中疑虑一闪而过,却没问,她的存在仿佛水中泡影,若真的触到,就会消失。
他只道:“我以为海都是水做的。”
她勾起嘴角,好像在说“孤陋寡闻了吧”,又转过头去看天边,这时候李长安见不到她表情,她近乎呢喃般说:“人间还有凌霄雾海、流渚月海、忘川花海……这四海,哪个又是水做的呢。”
“听名字便想去看看。”李长安道。
“你去吧。”她一笑。
“太远了。”李长安微叹一声。
落日西沉,他便道:“回谷中去吧。”
回葬剑谷后,李长安除去修行、练刀、洗剑。每一两日,就下山去青牛镇玉壶春酒楼沽酒,与她踏足了莽苍山许多角落,初春夫昭山融尽残雪的飞瀑,鸣蝉山明澈的小石溪……李长安每每念及的仍是西来峰丹崖,兴许是因为那个黄昏她说的那些奇谈。
不知何时他已忘记给八荒刀饲喂精血,不觉间他与山中天地几乎融为了一体,但还没有。
他仿佛被关在屋里,只是终于透过门窗窥见了天地,若要出去,还要一把锁匙。
山中不知岁月,李长安也忘了过去了多久,但山下黄迎春已谢了,绯桃也谢了,白梨新发。
这日,他忽的记起已许久没去找池底那道血影交手,便拿了刀,跃入池中。
血影仍在,见到李长安便挥剑刺来,招招锋芒毕露,但李长安却见他招式之中隐有瑕疵。
他与血影交手到五十余招,这瑕疵渐渐成了破绽。
交手到两百招时,李长安不进反退,如落入下风,但其实游刃有余。
他眼中血影的破绽更大了。
血影一剑刺出!池水激荡不已,剑气如同血蟒张嘴噬来!
但李长安只如水中蜉蝣般,轻巧荡开,毫发未伤。
与之同时,他一刀斜斜自血影肩上斩至腰部。
血影被一分为二,倏尔消散,不留痕迹。
李长安在在水中沉吟良久,他知道并非血影变弱了,血影剑法中的瑕疵,原本是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之前看不出来,但此时已能看出来。
他变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关心。
他胸中豁然开朗,与血影相斗的数百刀让那扇门开了一道缝,仿佛只需再一刀就能劈开,八荒刀在他手中暗淡无光,但他仿佛听到了它的搏动,如心跳一般,活生生的,与他的心跳恰好契合。
他静下心来看着池底,这是剑之坟冢,诸代悬剑宗门人的剑意蕴含其中,剑意是剑纯粹到极致而生,这诸多剑意糅杂而成的血影虽通晓无数剑招,但也失了纯粹,于是就有瑕疵,有了破绽,被他击败。
李长安摆动手臂,游动身体,欲在池中寻一道纯粹的剑意,他已不满足于与血影比斗。
葬剑池底很大,几如大湖,那血影消散后,湖底再复死寂,莫说鱼虾,连泥藻水草都不见。
李长安他察觉池中剑意在缓缓凝聚,也许过几年,池中又会诞生另一道血影。
他在幽暗的血色中独自游荡,忽然间,隐约感到有水流过,登时见到前方似有大洞。
“原来葬剑池有源头,是活水?”
临近了看,却是一道残破的石门,门上石柱倾倒,纹饰模糊。
唯有门上高悬一剑,寒光耀目,剑意凛然!
李长安走近石门,见倾倒的石柱上有刻字,努力辨识后,在心中默念出来:
“夫剑之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
李长安走近了些,只见门后血色更深,仿佛有另一片天地,但下葬剑池后他心中估量过,纵使掏空了山腹,此处也应到了尽头。
就在此时,门上长剑轻鸣,一道隐约的血影凝聚。李长安还未反应,那剑倏然消失!
下一刻,剑尖已点至他眉心!
此时他已到门边,再向前一步就会踏入门中。
那剑就顶在他眉心,毫无杀气,但他若向前一步便死,不容置疑。
李长安向后退去,那剑又倏然消失,出现在门顶,他深深望了这柄剑一眼,离开葬剑池。
八荒刀的搏动越来越明显,李长安下意识以为它便是手臂血肉的延伸,只有看到那笔直的刀身,才会发现它并没变化。
出水面时,她一如往常,仍在树下等他,但这回不同,她执着他用过的那根竹笛把弄着,偶尔吹出些曲调,见到李长安出来,她对他扬了扬手:“那日你吹的曲子怪好听的,我也编了个。”
水自李长安发尖滴沥而下,他上岸盘坐着擦干身子,对她笑了笑:“试试?”
她把唇凑在他吹过的笛孔吹了起来,但还没出声,李长安就闭目不动,如沉睡过去。
八荒刀被他横于膝前,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吞吐幽光。
几只新迁来的黄莺儿落在不远处,婉转啼鸣,好奇看着那团幽光,如见证一场诞生。
段红鲤放下竹笛,笑了笑,“也罢,你听不到了。”
…………………………
李长安见到八荒刀亦如初见时那样悬浮着,浑浑沌沌,无边无际,一片虚无中,万物不存,仿佛这刀就是万物。
李长安隐约又听到了它的声音:
因果交更,幽明嬗替……浮世苍茫,吾为戍者……有绝俗之仙,唯我之魔,无常之妖,吾皆斩之……吾名……
“八荒。”李长安目光凝聚在刀柄上,伸手握住。
这一刻,虚无破碎了,浊气下沉,清气上升,如开天辟地一般,李长安眼中再复清明。
这一瞬,他似乎见到天地间有八道虚影沉浮着,他看见西边极遥远处有一面镜、一柄剑、一尊鼎,未等他看清其他的,八道虚影霎那之间便消散,如同幻觉。
但这一瞬李长安感知到了它们的存在,其中某一个离他很近,几乎近在咫尺,就在葬剑池池底,在那道门后。
“九国器……”他蓦地站起,看清周围,自己仍在池边,不远处那几只黄莺儿啼鸣未休,一切如故。
但树下已不见人影,唯有那竹笛留存,被红线挂在枝上。
这是她出现以来首度离开李长安视线。
李长安不觉松了手,八荒刀坠落,他惊觉时,八荒刀又自半空飞起,回到他掌中。
他修为的变化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但当他发现时,已改天换地。
他的气海几乎空了,原本铅汞般的真元升腾为雾,散入四肢百骸,一部分却下沉为陆。
灵雾缭绕的苍茫大陆中,一座九层高台耸立,台上四灵镇守四方,台中横着八荒刀。
李长安怔了怔,去树边取下竹笛,在葬剑谷中寻了一遍,她不在。
他心念一动,施展地遁之术,灵元流转,他几个呼吸间便到了百丈外的谷口。
直奔西来峰。
大半个时辰后,他遁行三百里,到了西来峰顶丹崖上,只是崖上无人,向晚亭台,空临弯月。
他怅然一笑,欲离开时,忽的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声音,不由怔了一下,望过去。声音临近时,他攥紧拳头,指甲刺在掌心。
……………………
“此妖能蛊惑人心,切莫回头!”黎伦低喝一声,驭使剑光逃遁着,衣衫被风吹拂的猎猎作响,他两指夹着符咒,勉力看向沈羽:“莫逞强了!”
“近来莽苍山中妖魔复苏,不成想真遇上了厉害的。”他身边的沈羽咬牙,遍体鳞伤。
二人身后,一条羽蛇凌空飞渡,面目狰狞,速度竟不比飞剑慢。
“北去三百里就是悬剑宗,往北走!”黎伦沉声说。
沈羽面色一冷:“回天剑门。”
黎伦压抑怒气道:“天剑门在九百里外,你我如何跟妖兽比耐力!”
沈羽低头不语。
二人御剑飞遁,一道失望的叹息声从山崖上传来,黎伦一怔之后,正欲出声求援,只见一线幽光倏,忽出现!
黎伦眼前一花,而后便听得身后羽蛇发出一声老妪咳嗽般的怪叫!
他驭剑中回头看,只见羽蛇已身首分离,向下跌落!
幽光闪回,隐约是刀的模样,山崖上的黑影收刀后,遁入林中。
黎伦心生庆幸,停剑而立。
“还好遇上高人……”沈羽松了口气,对山崖那边高声问:“请问阁下姓名,来日登门拜谢!”
山崖间只传出怅然长吟,渐行渐远渐消:
“常向西峰、看日沉,
闲来买醉、玉壶春。
若寻两处、皆不见,
葬剑池边、洗剑人。”
初闻声,只觉耳熟,待听完后,黎伦一怔,瞠目无言。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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