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琴
天琴纪元，第10954个时间单位。
织女。
这是远在地球时期，人类就给这颗恒星定下的名字。天琴座α，整个星座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同时它还两度成为北半球的极星，也是光度测定标准恒星。据说那时还流传着数之不尽的关于它的传说，可惜如今都早已无人知晓了。
内星轨，维加中转基地——
过去的科学家们曾认为，织女星的热力过于强大，因此在内围行星带不可能存在生命。然而，五十万年过去，却正是他们自己的后代子孙站在了这里，生生地将一片原本荒芜恶劣的星带打造成了繁荣的星际跳跃中心。
而此刻，就在跳跃中心的黑星实验室中，视界线实验即将迎来第三阶段的最后一步测试，同时这也是整个实验进程中的第一次人体实验。该实验依托于视界线假想，即当参考系处于黑洞的视界线之外时，人们可以实现空间上的自由移动，但在时间上只能不断向前推进。而当穿越视界线后，这一现象就会发生逆转。
简而言之，如果实验成功，人类便终于可以实现他们自古以来就拥有的伟大梦想——
穿越时间。
……
破军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十二把震荡发射器，十二名沉默的人类战士将他团团包围起来。就在几个天琴时前，他还和其中两名巡逻者打过招呼，而现在只要一声令下，他们手中的武器就会毫不留情地撕碎他的义体。
“破军”，这是摇光型人造人初号个体被人类赋予的称号。
人类与永生天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万年之久。三千年前，人类一度被打得节节败退。永生天以“自由”和“无序”为理念，不断地蚕食并破坏掉人类社会的一切。正当人类濒临绝境之时，天琴集团罗切斯特兄弟使用“摇光技术”创造的新式人造人被投入战场，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扭转了颓势，几乎将永生天彻底歼灭。
人类高层对罗切斯特兄弟的功绩给予肯定，并在他们死后追封了“双子星”这一称号。同时也将“破军”这一名字赐予了初号个体。
而现在，破军抬起头来，越过包围圈看向温斯特-德里，天琴高层的军事总长官。
“……我不明白。”他说。
温斯特的目光中带有些许惭愧，但并未退缩。
“你的存在已成为人类的威胁。”
“我已为人类服务了三千个天琴年，远远超过了普通人造人的义务。”破军说道，即便是在这种状况下，他也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从容姿态，“我喜欢人类，心甘情愿为了人类而付出。三千年来我经历过的战斗摧毁过我无数次，可直到现在我也依然站在战争的最前线。如果我真的要做对人类不利的事，这三千年来有的是机会，不会一直等到今天。”
一把震荡发射器微微颤抖着，那名人类战士动摇了。三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听着破军的英雄传说长大的。
只有温斯特不为所动。
“这就是你威胁的本源。”他说，“人造人不会说出‘喜欢’这个词。”
破军义眼的瞳孔微缩：“罗切斯特兄弟给予我学习与思考的能力，我花了三千年的时间才勉强弄懂人类感情的意义……”
“感情与危险是相伴的。”温斯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可以因为喜欢而守护人类，那么在未来，同样也可能因厌恶而毁灭人类……你拥有着这样的能力，我们不能把人类的命运赌在你的心情上。”
沉默包围了这片不大的空间，每个人的呼吸声落在破军的耳中都清晰可辨。他转头看向窗外，贸易广场上，那与他拥有着相同容貌的巨大雕像英武挺立，却以慈爱的神态注视着脚下每一个人。
他想他终于有点明白人类对于“爱”这个字的定义了。因为爱，他变成了令人类警觉的危险分子；同样是因为爱，他无法对人类做出抵抗的行为。
“爱成了我的原罪，是吗？”
破军决定放弃，他提出最后的请求——
“让我见莱伊莎一面。”
莱伊莎-安德烈耶夫娜-伊万诺娃，护士班最年轻的孩子。幼年时她的父母意外去世，许久以来是破军以兄长的身份照顾她，将她培养长大。也正是她，让破军在罗切斯特兄弟故去后，头一次有机会理解“家庭”的感觉。
但温斯特总长拒绝了他：
“我们不想节外生枝。你知道她下周就要嫁给天琴集团的少东家了吧？别让她难做。”
破军的眼神黯淡下去，但温斯特却轻声追加了一句：
“我们可以给你另一条路。”
“……什么？”
“视界线实验。”温斯特说道，“进行人体实验的准备已经做到了极致，但依然无法规避风险。再过几个小时，这里与古地球的相对坐标即将重合，没有比这更好的实验机会。我们需要有个人站出来成为献身者。”
“您真是大度。”破军冷冷地说道，“但这一实验是单向进行的……也就是说，不论实验是否成功，我都永远回不来了，对吗？”
温斯特笑了起来，这温和的笑声，此时却显得格外突兀。
“把你的命运交给上天来选择，出于对你的敬意，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在你面前我也是个孩子，破军。作为人类，我会铭记你为我们做过的一切；为了人类，我也无法让步更多。”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
良久，破军点头，那沉重的动作仿佛能够让人听到义体与空气相撞的钝响。
“我答应。”他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选。”温斯特露出满意的笑容，“最好不过。”
人类战士们将破军团团包围起来，跟随在温斯特-德里的身后谨慎行进。总长辅佐千堂雪绪小姐走在温斯特的身旁，此前未曾开口的她忽然低声提出了质疑——
“我并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我有我的考虑。”温斯特说道，“与我们人类的灵魂不同，人造人的思维体即便脱离了义体，也能够将自己的信息储存在天琴网络中。在没有找到万全的解决方法之前，我不想冒着让一个对人类充满憎恨的思维体在网络中逸散的风险来杀死一名战斗英雄。”
“可如果让他回到过去，也许会对历史……”
“放心吧。”温斯特成竹在胸，“以往的数次实验已经证明过，适当的改变会被宇宙的强大意志修复，无法影响我们的现在；而当改变超出限度之后，那么时间自然会进入另外的世界线，同样与我们的现在无关。”
“可是……”
“这是高层的决议，让他为视界线实验而献身，保有英雄的最后尊严。我只能争取到这一步。”
温斯特总长加快了脚步。千堂小姐匆匆跟上，她的目光闪烁不定。
……
破军被押送到实验区域正中，穿上数据采集专用的拘束服。他被推进实验舱，液体阻隔层让他无法移动，只能隔着调整为正对双目位置的透明屏障注视着外面的一切。温斯特的部下们分散包围住了整个实验区，那些身着制服的研究员们，没有一个是破军认识的熟面孔。
义体上的网络端口已被封锁，他无法连接天琴网络，只有黑星实验室的本地数据库仍然允许访问。作为实验资料，数据库内存储着从古地球时期至今所有存留下来的历史文档，甚至有类似《帝国时代3新人实用攻略》和《高考满分作文一百篇》这样怪异的文本，就连破军的思维体也无法理解其作用。
把这些资料全部下载到思维体的本地存储花去了他半个天琴时，做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有意义的事情他也无法去做。而后，封闭实验舱中传来淡漠的女声——
【坐标校准已完成……数据追踪测试……对接完成……】
地球，编号为M34-4602151-B的那颗行星，五十万年前的远古人类居住的祖星。
【抗干扰模式已开启……波动率计算中……】
不知是否要做什么最终检查，千堂小姐向实验舱靠近过来。温斯特总长的面容平静，却像是笼罩了一层冰冷的假面，破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
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环境预扫描开始……未发现异常……】
“哥哥！”
一个拥有淡金色长发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试图越过包围的士兵。但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两名士兵抓住，她张大了嘴巴发出呼喊，但拘束服上的口罩却让破军无法回应。
“她怎么会知道这里的？谁告诉她的！”
温斯特总长厉声问道。
在他的视野盲区中，千堂小姐用力撬开实验舱侧面的盖板，伸手就要拍下“强制终止”的按键。
一道耀目的红光，一声惨叫，千堂雪绪跌倒在地，她的左肩已被热能射线融化，血肉模糊。
温斯特-德里举着戴有便携式武器的手腕接近她，轻声说道：
“哦……看来我得另外招聘一位辅佐官了，是不是？”
“你果然有猫腻！”千堂雪绪笑得凄惨，“秘密处决一名人造人战斗英雄……这件事本身也好，你给的理由也好，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特制的拘束衣让破军的强大的万用型义体被完全束缚住，他只能隔着屏障无言地注视着这怪异的一幕。有人要终结他，有人要保护他……他曾经无比信任的总长朝着无力反抗的千堂小姐逼近，他的妹妹莱伊莎被拖行到实验区外，挣扎着呼唤他的名字。
人类……到底怎么了？
【坐标确认……即将进入倒数阶段……倒数开始——十！九！】
“你们还没看清楚吗！”千堂雪绪无视了温斯特总长的威胁，向那些人类战士怒吼道，“这件事压根不正常！从头到尾都不正常！这绝对不是什么高层的决议，这是私刑！”
一瞬间，两名战士将震荡发射器调转过来，但余下的更多人却让手中的武器瞄准了他们。那些身着制服的研究员从头至尾对这里发生的异状没有半点关心，只是沉默着进行着最后的校对工作。
【八！七！六！五！四！】
莱伊莎无力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千堂小姐不敢置信地扫视四周，在温斯特总长的巨大阴影之下，她艰难地抬起头来——
“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三！二！一！】
【实验开始！】
在明亮得几乎能够将所有人融化般的白色光芒之中，温斯特总长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狂笑声。
“为什么？”
他举起左手：“为自由！”
然后是右手：“为无序！”
他高高举起双臂，仰视着光辉的穹顶——
“为了……永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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