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1976
小包不爱上学,每天都是迟到,缺课旷课是常有的事,腊八这天是星期四,他约摸着还能在小王庄姥姥家待三天,下个星期一才回去上学。看着呆呆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对谁都没有兴趣的小包,包妈有些担心,是不是孩子病了?
明天就进三九,包妈来娘家送礼,没有带太多衣服,于是决定下午回去,家里还有两个更小的女儿在奶奶家等着呢!
北风开始升级,看样子要下雪,小包缩在妈妈背上,享受着久违的母爱。
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最小的那个74年的儿子夭折了。现在有两个妹妹,都是小两岁,最小的三妹妹还得等到两年后出生。小包不满一岁就离开母亲,交给奶奶和叔叔抚养,小包缺奶,吃了大量面糊,这是后来他经常自嘲没出息的原因。农村人追求多子多福人丁兴旺,但父母到末了也没有第二个儿子。没有计划生育的时代,家家都很任性。
小包的母爱被妹妹分散,长大后,他对奶奶的怀念和对终身孤寡叔叔的感情比母亲更深。因为家庭贫寒,叔叔到老也没有找到老婆,但他一直在帮助侄子,帮助他种地,抚育孩子,到老包车祸之际,他已经75了,孙子女都成家了,他还留守在村里,成了五保户,平时养些鸡,种着一块菜园,骑自行车上街卖菜,还时不时给侄子送些时鲜菜蔬和土鸡蛋。
小包要接他进城,他说住不惯,依旧孤独地留在老庄子上。老包一生中最感激的就算这个人。
小包回家,坐在奶奶身边。小包的爷爷在解放前就死了,小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小包不说话,眼珠乱转,还时不时地往奶奶面前乱钻。奶奶也觉得有些不正常,以往伢子都是跑得喊不回来,不是这么粘人啊!
家在包祠堂,原来有座包氏宗祠,后来破四旧,就拆了。小包家和邻居家一样,全部是泥坯土墙,上面苫着茅草或麦草。也只有三间茅草房,没有厨房,土锅就在屋里,熏得屋里漆黑,包妈和女儿住三间,小包和奶奶叔叔住三间,各烧各的锅。
门前一颗大枣树,屋后一排大枣树,都是合抱大小,每到秋天刮风时候,全村小孩子都在下面等着那些自由落体。他们也只能吃些落枣,树上长着的还要集中收获下来,用箩筐挑着交到供销社,换点钱回来的。因为枣树是小包家的,有嘴馋的大伙伴儿有时趁着没人注意,一砖头扔上去,哗啦啦落下一片,捡完就跑,有时怕小包看见举报,伙伴们对小包很是巴结。快乐单纯的童年啊!
小包再次趴到堂屋供桌前,看日历,一张崭新的画着农村大丰收景色的绘画下面是日历,发黄的供桌上方是领袖画像,两边是简单的对联,“听X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再往两边,是各两张电影剧照,一边是《智取威虎山》,一边是《红灯记》。供桌上没有那个祖宗昭穆之神位的小牌子,那个位置放着一摞X主席选集,小包知道,里面夹着一些工分票据什么的。很经典的摆设!
再次确定今年就是1976年,今天是元月8号,腊八,星期四,明天是三九。小包望天长叹,无奈三千啊!
晚饭是干红薯叶下面条,小包吃了两小碗,奶奶很惊讶,原来的小包是不喜欢吃面条的,她预备的红薯面高粱面小麦面混合的三合面馍馍没有拿出来。
晚饭后雪花开始飘落,小包高兴地站在门外,仰着脸看着雪花的飞舞。忽地,小包记起来,一个多月后,奶奶就会因病去世,小包一下子又失落起来。
奶奶的重男轻女观念很严重,对小包很是疼爱,春天里的菜米饭团,夏天里挪着小脚到塘里用竹竿捞菱角,秋天里的煮毛豆,冬天里围着火堆烤红薯,都是为唯一的孙子制作零食。奶奶七十六岁了,没有享过一天福,就要去了,小包无能为力,连提醒也不能做。
晚上,钻进叔叔暖热的被窝,小包看看被子,无语。褪色的家织的棉布床单,里面絮着硬邦邦的老棉花,很凉。脱下衣服,搭在被子上,那是服装厂制作的童装,不是村里伙伴们穿的手工简易平布衣服,自己的衣服是爸爸从武汉买的,有些大,带锁边的,就在伙伴儿中间引起惊讶。十来岁的孩子的衣服是拼接的有时还是几种颜色布料的组合,很有后现代主义风格。
床边的墙上糊着报纸,仰脸就看见屋顶的高粱杆和木檩,都是漆黑一片。小包看稀罕般的盯着某一处,不说话。叔叔感到反常,就问起姥爷家的酒宴的事,小包简单回答一些。
为了省灯油,早早就熄灯了,这样,叔叔就看不见小包的表情。
小包哪里睡得着,他像中了大奖,重生啊!心情激动着呐!黑暗中,努力回忆将来即将发生的事,考虑过来,回忆过去,折腾半夜,也没有睡着。最后确定,爸爸将在腊月二十五左右回家,奶奶将在正月十六、十七这两天去世,想起奶奶一辈子的艰难,自己的无奈,小包禁不住哭出声来。
夜半时分,包景闻朦胧间听见低声的哭泣,起身点灯,发现小包满脸泪水,仰面向上,大惊!连忙抱紧在怀,以为是做了噩梦,好一阵安慰。
小包的哭泣有无奈的成分,有感恩的成分,也有对叔叔日后坎坷经历的惋惜。过了一会儿,小包说:我要尿尿!
开门一看,天地间一片雪白,清冽的寒气刺激得打了个寒颤,快速钻进温暖之间,一觉睡到奶奶喊吃饭。
这天是星期五,村里的伙伴喊小包去上学,奶奶说,天冷雪深,就不去了!小包闻声,连忙说:我去!
叔叔去稻草垛前,打了两根草绳,在小包腿上缠绕起来,从棉鞋面上开始一直缠到腿弯,搞得跟老虎蹄子般毛茸茸地,又用麻绳把鞋子从脚底绕到小腿上系住,防止鞋子掉了,还防滑。背上小书包,拄着竹竿,踏着厚厚的积雪,踩着前人的脚印,小包和伙伴上学去了。
学校位于大队部,离包祠堂一公里,八点半上课。今天的小包和伙伴们再次迟到了。老师理解雪后的道路不好走,没有责备,大家就进了教室。
小包以故地重游的态度、以后世的目光再次审视这昏暗、简陋的教室,感叹自己曾经住过这样的危房。土坯墙、小窗户、茅草顶,墙体开裂大缝,里面还塞满昨夜的雪粒。黑板是水泥泥在墙上的一片黑色,油漆斑驳,最无语的是讲台讲桌和学生书桌,全部是土坯泥巴堆砌。三四十个小孩子坐在砖头上,趴在一溜儿长泥巴台上听课。讲台上方,挂着领袖画像,两边分别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这样的情景小包早已忘记了,现在重新体验,别有一番心情。
三年级上期即将结束,老师在指导着学生复习功课。小包记忆开始复苏,这时的考试题目简单,小学无非就是看拼音写汉字、给汉字注音、组词、词语解释、造句、作文这些。而且课程只有语文数学两门。老师叫包守宝,三十多岁,是个民办教师,也是包氏父族里的长辈,小包按辈分该叫他爷爷。
包守宝点名批评包亚伦同学无故旷课,恐吓说,这次考试不及格成绩记录在档,来年留级。小包没有吭声。
上午四节课,两节语文,两节数学。数学老师叫冯春先,他的履历小包立马清晰起来,他后来成了校长,再后来调到政府行政部门,当了镇上的党委秘书,再后来,到县里担任秘书,巅峰时期,是文教局局长。
这座学校,共有六个班,二年级一下没有,是为了方便学生太小,就近入学,把小班分散开在几个自然村里。学校里有三四五年级三个班,还有初中一二三个年级各一个班。
小包很想看看初中的几个牛人,明年,这里有五个学生考到县二高,那是地区重点高中。初中学制是两年制,79年,这五人不负众望,齐齐地考上大学,西安交大、哈尔滨工大、武汉大学、上海复旦、还有一个清华,全部是顶尖的一类大学,一时,声名大噪。后来还成了博士、出国留学、办企业搞公司,很是传奇。
雪太深,小包没有如愿,只是远远地看了那几间圣地。那一排九间教室,在大雪覆盖下,显得更加低矮。
因为大雪,学生往返不便,校长决定,上午上五节课,下午不用来了,学生们一片欢呼。第五节课是班主任讲故事,最后他说,明天是星期六,原本应该上半天课的,如果继续下雪,就不来了,等下星期一再来,如果不下雪,必须得来,照常上课。
小包很无语,这个时代的教学就是那么随意,那么任性。小包兴趣索然。
夜里,下了些小雪,星期六早上,太阳出来了。小包对奶奶说:老师说了,不用去了,下星期一才去。于是,小包同学再次无故旷课。
星期一时,老师说,明天期末考试,大家赶紧复习课本,不要考个零蛋,过年还挨揍。
星期二,小包破例没有迟到。一个上午考完两门,只得回味的是,这时还没有印刷试卷,还是老师们自己出题,自己监考。把题目写在黑板上,学生们自己抄题,写答案。教师之间没有竞争、教的好坏也没有奖惩的年代真的好啊!小包知道,民办教师一个月只有五块钱,所幸的是,他还有村里的全勤工分。
小包原来就有天才的名气。别的同龄伙伴都去上学了,他却在家优哉游哉地玩到八岁,开学了,小伙伴终于拉他到包寨教学点的小学校报名,因为和邻居远启不在一个班上,小包坚持要和远启一个班,可人家已经要进二年级了啊?老师周思芳就拿出二年级新书,叫小包读,想叫他知难而退,不料,小包重生前就原本很厉害,把第一课《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字不差读了下来。周老师无话可说,小包交了八毛一分钱的学费,直接在二年级上学,一时,全大队传为美谈。
考试中,小包掩饰不住的笔迹太过奢华,好在有坑洼不平的泥巴桌子帮忙,小包把考试纸弄得七窟窿八洞,卷面很不雅观。老师不许学生用书本作业本垫着写字,怕作弊,看到这样特殊的杰作,他无话可说。
老师当场排卷,小包放学前就知道搞了两个100分。老师惊奇,同学们也惊奇,经常缺课的学生也能考双百,是不是老师提前泄密了。
小包借老师高兴东风,大胆向老师提出要求,很是木讷一会儿才说:老师!我妈说,请你给点稿纸,她写信要用。
小包考试用纸就是老师发的稿纸,比小学生作业本的纸质量好多了。一本稿纸一百张,三十多个学生一人一张,还剩不少,包老师很高兴,这个不爱说话的学生开口求助,很给面子的撕下大半,交给小包:给,用完再来要!
腊月十七,学生们到学校领了成绩通知书就放假回家了。这个学期,小包得到一张奖状,奖品是三只铅笔、五个作业本。
奖状被叔叔贴在日历边的显眼位置,封面盖着学校公章的作业本被放在毛选上面。那是奶奶的第一次欣慰。
1976年的春节,小包同学在郁郁寡欢中度过,连爸爸回家也提不起兴趣,他在考虑今后要走什么样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做个经历坎坷的中学教师?后面辉煌的业绩里面又包含多少艰辛?教师转正路途上说过多少违心的奉承话,遇到多少歧视、多少讽刺和白眼?
不能这样活!确定自己灵魂重生了,这一世一定要有不一样的精彩!
除夕晚上,小包在供桌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的信仰不改变不行啊!
1976年是个不平凡的时间点,这一年,是共和国的灾难年,共和国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开始了一个全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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