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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红年代的青年农民


      弯弯曲曲的河流,从龙泉山里流淌下来,在它的身边留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平坝。那条河就叫沱江河。

    放生坝就在沱江边上。坝子后面是一座绵延了十几里的丘山。那形状像一条鳌龙,横卧在江边上。于是山就有了名,叫鳌山。

    鳌山脚下是一片村庄,叫放生村,那年代叫放生大队。几百家破旧的房屋,就坐落在一撮撮毛竹林里。

    一条通向县城的公路外面,就是那个两边长满了柳树的放生池。据说在民国以前,城里的读书人每年科考前,都要买几条鲜活的鱼,来这个池里放生,以保佑科考的人能够中举。放生坝就因此而得名。

    那年的“立夏”刚过,坝子上就变成了一片金黄,到收割麦子的时候了。挂在村子里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天麻麻亮就唱起了“东方红”歌曲,就看见各家各户的房顶上,冒出来一股股炊烟,融合在清晨的浓雾里,漂浮在金色的麦地上空。

    村庄里有一棵大黄葛树,茂盛的枝叶下面是一块晒坝。一根枝杆上挂着一节钢管,那是用来敲出工的钟。

    生产队长是一个矮个子老头。他有个歪名,叫老疙瘩队长。那模样长的像一块榆树疙瘩,锯不动砍不烂。

    老疙瘩队长手里捏着一根旱烟杆儿,走到晒坝里那颗黄葛树下,另一只手拿起一根铁棒棒,然后踮起脚,把那根钢管敲得“铛铛”的响。

    那钟声很响亮地在晨曦里回荡起来。老疙瘩敲完钟,就坐在树下慢悠悠地抽叶子烟,那根烟杆儿上也吊着一个绣花烟袋。

    他边抽着烟,一对猫眼睛边在路上巡视着,看看今天谁先来这里。

    听见钟声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屋里,往这个晒坝里跑来。有几个老汉走进了坝子,来到黄葛树下。他们手里除了拿着割麦子的农具,也都捏着一根烟杆儿,而且都吊着一个绣花烟袋。

    老头们各自打个招呼,就坐在老疙瘩队长旁边,从烟袋里拿出裹好的叶子烟,美滋滋的品尝着早饭后的第一袋旱烟。

    莽子那时还是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他一边啃着一块玉米饼,一边匆匆忙忙的往晒坝这里跑。“呵呵呵!还是落在老叔们的后面啦!”莽子跑到老疙瘩队长面前,笑嘻嘻的说。

    他头上戴着一顶黄军帽,那些年能够戴这种军帽的,就显得很时髦了。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绿军服,还用一根皮带扎在腰上,那模样就像个倒了霉的退伍兵。

    莽子把一根挑麦子的扁担放在一边,也从后腰上拿出一根烟杆儿,只是那烟杆上没有烟袋。老头们的烟袋,都是自家屋里的女人绣的,莽子还没有女人,这根烟杆儿,是他老爸临终的时候留给他的呢。

    “苟叔。你的烟好香呀!借我一只尝尝吧!”莽子贴近老疙瘩队长身边,那张黑红又英俊的脸上满是嬉笑。

    老疙瘩脸上很凶的说“莽娃。你给老子滚一边去!年纪轻轻的,就抽!你老汉儿就是抽死的呀!”

    莽子的父亲那年得了肺痨死的早,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他留下,就留下这根两头都是铜的烟杆儿。

    “嘿嘿嘿。苟叔。你老别那门小气嘛。不就是一只叶子烟么。”莽子仍然笑嘻嘻的,就去抢老疙瘩的烟袋。

    那个绣着一朵莲花的烟袋,被莽子一把抢在手里了。他很快从里面拿出一根叶子烟,转身就跑开,来到几个老汉堆里,蹲着把烟点燃,大口的吸着。

    他从不自己带叶子烟,想抽了,就在老头们的烟袋里悄悄拿一只。

    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快覆盖了晒坝,连大喇叭里播的新闻都被淹没了。队里的一百多个男女劳力,每天都要集中在这里,由记工员点了名,然后是老疙瘩队长安排一天的活。

    女人们的笑声,相互打情骂俏声,就把这个小小的晒坝填满了。

    一团火球从鳌山顶上爬了出来,飘着晨雾的坝上被染上了一片红。

    记工员是大家开会选的,她是个中年女人,都叫她金婶。队里就数她文化高,是个高中生。

    “大家安静点!开始点名了哈!”金婶手里拿着记工本,按照本子上的名字一个个的喊。被喊到的就答应一声,她就在本子上打个勾。

    “陈大莽!”金婶喊的有些累了,声音也有点沙哑。

    莽子的本名叫陈大莽,那是因为他从小就长的圆滚结实,憨头憨脑。他老爸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他很讨人喜欢,大人们就叫他莽娃。青年姑娘就热情的喊他莽子哥。娃娃们有些调皮,就干脆叫他莽子。

    陈大莽正在跟一群小伙开玩笑,没有听见金婶点名。他面前站着个小男人,大家都叫他小地主。那是因为他老汉儿是“地主成份”。

    金婶又喊了声“莽娃!你来了没有哇?”她没有听见莽娃答应,正要在陈大莽的名字上打叉叉,旁边的翠花姑娘就说“金婶婶。莽娃哥来了的,在那边呐!”

    金婶早就看见了,便很不高兴的说“来了不答应的照样算缺工。”

    翠花就放开嗓子喊:“莽娃哥。点名喊你啦!”翠花长得很漂亮,是坝上的一朵花。她也是队上唯一的女知青。

    莽子这才丢开那个小地主跑过来,蹲在金婶身边,拿着烟杆的手就搭在金婶的肩膀上,眼睛往那个本子上瞧。“婶娘啊!我是第一个到的呀!你咋个给我打了个叉叉嘛?”

    女人感觉到莽子身上那股年轻男人的雄味儿,心里就扑扑的跳,脸上也顿时出现一片红晕。

    “快把手拿开!”她低声说着,然后在莽子的名字后面画上勾。莽子才笑着转身离开了。

    翠花那双妩媚的眼睛一直盯在莽娃身上,但莽娃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走开了,她心里就很是难过

    金婶还在点名。一百多人都点遍了,只有年轻女子黄春花还没有到。“黄春花。黄春花来了没有呀!”她朝人群喊。

    “她总是迟到的嘛。”翠花在旁边说。金婶就埋下头,正要在黄春花的名字后面打叉叉,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在晒坝外面响起。“我-来-啦!”

    大家的目光都移向那里,一个身材健壮又十分标致的年轻女子飞叉叉地跑进晒坝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底粉红花衬衣,肩背上留着一条马尾似的长辫子,脸上黑里透红,大家都叫她黑牡丹,莽娃和一些人却骂她是“女煞星”。

    黄春花一只手扛着一面大红旗,那面旗帜上写着几个金黄色的大字“放生坝青年突击队”。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红皮本子。那是她从不离手的“语录本”。

    莽娃和一群年轻人立即围了过来,黄春花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向大家说“兄弟姐妹们。我们大队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啦!”

    莽子就憨憨的问“春花妹子。有我没得?”

    黄春花就深情的看他一眼,“当然有你那。是我第一个推荐你的呢!”

    莽娃就从她手里接过旗帜,欢跳着在晒坝边上跑,那些年轻男女就跟在他后面追。

    “黄春花。你又迟到了。”金婶抬头对黄春花说。

    “我办公事去了嘛。不算迟到呀!”黄春花嚷叫起来。

    金婶也大声说“点名没到就算迟到!”她扭头看了看地上的一只闹钟又说“迟到三十二分钟。”然后在本子上记上了。

    “金婶婶。你咋个不讲理嘛。跟你说清楚啦,我去大队部拿这面红旗去啦!再说,这闹钟刚刚才七点三十分,你就给我多记了两分钟。不行,今天你必须得把它叉掉!”黄春花那张黑牡丹似的脸上现出一片怒容,她经常为了几分钟的迟到,跟金婶要吵骂半天。

    金婶也是半点不饶人的,她一下站起来,双手紧紧的捏着记工本,正要与黄春花大吵一场,老疙瘩队长在黄葛树下喊:“大家都别说话啦!听我安排一下今天的活路嘛!”

    人们开始静下来,金婶就瞪了黄春花一眼,便走到老疙瘩身边去了。

    莽娃把红旗还给了黑牡丹,也要走过去和那些老汉们一起抽烟。黄春花心里还窝着气,就拿莽娃出气。她一把扯住莽子,大声骂道:“你怕我吃了你呀!都是突击队的骨干了,你就不帮我说声话呀!”

    莽娃就摸着脑袋,憨憨的笑“不就几分钟嘛。也扣不了你多少工分呀!”

    黄春花见他那英俊的模样,健美的身材,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消了。“青年人都过来,听我给大家讲几句呐!”她大声喊起来。也不顾老疙瘩队长正在讲话,她是故意要和老疙瘩唱对台戏。

    二十几个青年农民就都围了过来,那个小地主也走到莽子身边。黄春花推了小地主一下,命令说“你成分不好。站那边去!”

    小地主眼巴巴的看看大家,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离开了。

    莽娃子见了很生气,就故意说“我的成分也不好,还是也到那边去吧!”说完就要离开,黄春花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怒道:“你就别惹我的生气了嘛!”

    莽子家里的成分是上中农,只怪他爷爷当年有几亩山坡地,土改那年就给他们划成了上中农。但他是属于革命队伍的团结对象。这点黄春花心里分的很清楚。

    老疙瘩站在黄葛树下一块大石头上,那是他经常给大家讲话的讲台。他扯起喉咙,用习惯的腔调说“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啊。我们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啊。双抢立马就开始啦!啊。大家要抓紧时间!啊。争取在抢在全大队的前面!啊--!打一个突出的双抢,啊,大丰收!啊。”

    黄春花却在晒坝的另一边,给那些青年农民上政治课。“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大有作为的,”她翻开那个语录本大声的读着。

    老疙瘩听见了,气的拿着烟杆的手直抖,却不好发火,人家在读语录啊!哪个敢干涉!

    “从今天开始,啊!抢割麦子啦!啊。”老疙瘩继续讲话,但声音低了许多“妇劳力嘛,就割麦子。啊!主要劳力,把麦子担到晒坝里来,啊.先码起来晒干,啊。次要劳力,就把麦地里丢下的麦子捡起来。啊!这叫‘颗粒归仓’嘛。啊!”

    其实。老疙瘩的话是多余的,农民们哪个不晓得自己该干什么活。那些年就把农村劳动力分成了三等;主劳力都是中青年男人。妇劳力都是女人。次妇劳力就是老人和学生娃娃们。

    老疙瘩最后说“大家都清楚了嘛。那就散会!啊!”他从石头上跳下,拿着烟袋的手背在身后,满脸恼怒地对记工员金婶说“我去大队部开会。你们队委会的,要好好监督大家抢收麦子哈!”

    他没等金婶回答,就转身要走,“哦。对了。叫大家先割河坝下面的啊!”他补充了一句。

    金婶只是点点头,她和大家心里都清楚,老疙瘩不是去开会,是回家做家务事去了。那几年的会多,但不是每天都开会,尤其是在这样的‘双抢季节’。

    黄春花还在给青年们滔滔不绝的讲突击队的作用,看见老疙瘩要离开,就跑过去问“队长。我们青年突击队干啥?”

    老疙瘩没有停步,埋着头只顾往村子里走。“去参加主劳力的队伍吧!啊。”他气哼哼丢下一句就走了。

    “大家注意啦。队长已经安排,我们青年突击队是冲在革命队伍最前面的,那里艰苦就往那里冲啊!”她回到大家面前,气昂昂地说。

    莽娃说,“不就是担麦子么?走啊!”他招呼起十几个男青年,走到黄葛树下,把上衣和那根旱烟管,放在树下的石头上。那里已经整齐地摆放着老汉们的十几根旱烟杆。

    翠花站在黑牡丹的身后,有些担忧地说,“我们,都去挑麦子呀?”她最怕做体力活,那个弱不禁风的身材,只适合与那些老妈们一起做次妇劳。

    黄春花扭过头,很严厉地说“你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应该锻炼一下嘛。”说完。她把裤脚挽到大腿上,露出健壮又细嫩的双腿,然后又挽起袖子,再拿起一根扁担,把那面旗帜扛着,才兴奋地对面前那二十几个青年人喊:“突击队员们,跟我挑麦子去啦!”

    那些年轻姑娘很不情愿,有人就小声说“她要当积极份子,把我们都拉去垫背啊!”“要趁能耐自己趁去嘛。”大家埋怨着,还是各自拿起扁担,懒懒散散的跟在黄春花后面,往麦地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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