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老本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花发老者眼光微沉,直视着她的眼睛,以一种拍案定论的口吻缓缓而道:“青旒,他总会离开的。”
小姑娘十五年里都没有见过她从来总是一副不温不火模样的八尺爷爷这般正色,眼神中的东西说不出的陌生,一时被吓到了,气势便难免不怎么足,有些微微退缩,眼神闪躲着说道:“为什么,你讨厌那个臭小子吗?”
这种突然之间升起的畏缩情绪于她而言十分羞愤,她青旒是什么人,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何时示弱于人前,总之这千错万错都是奚羽那个大呆瓜的错,她暗暗咬牙切齿诅咒着某个毫不知情的人,他是一走了之了,可恨自己要受这冤枉气,顺道一股脑将自己此刻白白遭受的非难和委屈都推罪在了那人头上。
花发老者深深看了面前少女一眼,从小便被视作掌上明珠,在周围人的宠溺奉承中长大,性格骄纵,可也知道分寸,对自己这个唯一敢棍棒伺候的老奴又敬又怕,往往只听得进去他一个人的话,如今却为了那萍水相逢的少年头一次直呼其名,连爷爷也忘了叫。
虽然有些对不住那奚姓少年,可他直到此时也从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在端倪显现尚未铸成不可弥补的大错之前,是需要自己这个老奴来拨乱反正的。
“青旒,你嘴里那个臭小子我想我并不讨厌他,相反还很欣赏他那份古道热肠,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属不易,的确是个好孩子,否则之前仅凭阿大的三言两语我也不会带上他了。”他淡淡讲道,中间眼里仿佛有光亮了一下,恍惚想到了很多年前有个同样的少年侠,同样的血气方刚,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可人已不在,人已不再,“但他是个凡人,就总会走的,那么早晚又有什么区别。”
他说的走和青旒所理解的走,或许可能不是一个意思,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忿忿然,兀自为某人打抱不平,噘嘴驳道:“八尺爷爷你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欺负人吗,他又不是乞丐!”
“还有……为什么他一定非要走不可?”
花发老者沉声道:“他不是乞丐,但他是个凡人,纵使一辈子不出差池,也要为生老病死所困,不过百年之身,就总会归于尘土,再找不出第二片相同的叶子,无有例外。”
话到这里,花发老者并不全知,世上也没人能洞彻全知,这个小小少年遭逢异事,在那一天就已然出过了差池。
“是,他确实开过眼界,通晓世上有修行之人,且心向往之,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圣洲之名,有意改命,以一双血肉之足不远万里,心诚可嘉,可我摸过了他的根骨,十分平庸,而且半路出家,就算拜了宗门,没有天大的福缘造化,也难有成就。”
“你道他是因我而走,何曾想或许是因为你呢?我其实什么也没说,但他心思聪慧,就算我一个字没说他也什么都懂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多少人是因此而跌得万劫不复,我不愿他踌躇满志,空费光阴,最后落个那般下场,还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花发老者罕见的说了很多,青旒因为年幼的缘故,脸上露出的更多是迷惘,眼观她若有所思,也料到她心里的想法,当下喝道:“你想带他去你姥姥那,是可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踏上修行之道,但你知道几十年后再回头看这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可之后呢?你想过没有,于你而言,自当青春永驻,而他从青葱到白首,转瞬即逝,那区区的几十年里就已是他的一生了吗?你知道没有寸进,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灰心渐而死心,要他放弃会有多难多不甘吗,其间又要平白遭受多少白眼和刁难?”
“若如此,你该当何罪,青旒!”
花发老者霍然挺起身子,一连三问喝令人心,老迈的眼里不见浑浊,眸光凛凛不可直视,直教青旒霎时间哑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深思熟虑和莫大的勇气,就不要轻易去改变他人的人生,因为对你来说可能那只是灵光一闪刹那间的决定,而对他来说,已是赌上了此生所有,悉数成空。”
青旒浑身悚然一颤,额头惊出冷汗,随即面露沮丧,低下了头,言语不得,小脸苍白,煞是楚楚可怜,他见状心肠一软,暗叹一声,最后这句不是帮他而是害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边,青旒心乱如麻,脑中如雷击般两耳嗡鸣不绝,背在后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本黄纸薄书,由于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花发老者坐了回去,疲倦阖上双眼,手拢入袖子里斜靠着,昏然欲睡。
车厢内又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安静,唯有外头阿大轻轻的驾马声一成不变。
……
话说两头,奚羽自锦袍中年人那儿告退,只好姑且调头回去,好生考量大计。
走在路上之时,忽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不以为意,心里却不由得直泛嘀咕,怎么这修仙之士一点也不高洁出尘,和那拦路的土匪山贼似的,伸手就讨要好处,就差没喊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劫道惯口了。
奚羽暗暗腹诽,全没了仰慕之情,想来他脸上再蒙块黑巾就真的没差了,只苦了自己奈何两袖清风,囊空如洗,这叫自己从哪儿去弄那买路财啊。
唉,这可该如何是好啊,他一路愁眉不展,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许久计无所出。
当夜心事重重,折腾到后半宿才睡去,一早起来之后,奚羽伸懒腰起身,忽然抬头看到对面一处山壁,其上生长着几株活血化瘀的药材,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随风摇曳,便只见他呆了一下,旋即苦笑出声。
这莽山野岭之中,还能去寻其他什么金银出路,说不得还是得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啊。
昔日离村之际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却不想时至今日,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他心有所感,哑然一笑,心里残余的些许傲气如同雪花消融般渐渐泯没不见,沉吟少许之后,便取出打鹿刀,砍下一些枝条,坐着石上编成一个小筐,拎在身后,一如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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