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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 文清和晚晴


  “没有食物。”左江说着,一边摇了摇水壶,里面发出空空的声响,似乎还有一点水。房间里什么摆设都散发着一股简陋的气息,比起之前那处避难所,可谓是彻彻底底的贫民窟了。不过,虽然没有空调,也看不到任何换气设备,但温度仍旧适宜,也不觉得气闷。网路球倒是没有在整理房间上花太大的工夫,仅仅维持着居住的最基本需求。距离战前会议最晚也还有二十四小时,个人房间不提供食物和水的话,大概会有一个公用食堂吧,除此之外,沐浴室大约也是公用的,十分契合早年前建造的地下基地的印象。我倒是没什么好抱怨的,比这里更糟糕的暂住环境也经历过不少,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果然还是希望回到至少类似于避难所宿舍的舒适环境中。

  “左江,累了吗?”我问。

  “阿川打算做什么?”左江反问。

  “出去看看。”我说。

  左江耸耸肩,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和其他人深入接触的欲望:“反正都是一些很快就要死掉的家伙,认识不认识都没什么用。”这番话让我深以为然,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还是希望可以记住这些人的长相和名字。或者说,作为幸存者的我,觉得应该记住这些大部分都会死去的人。说是“英雄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未免有些矫情,不过,如果有那么一天,末日幻境不复存在,“现实”成为唯一的现实,那么,我大概就是唯一可以证明他们唯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如果连我也死去,那么,包括这个世界在内,人也好,事也好,所有的存在,都会彻底再也没有痕迹吧,那该是多么悲伤的事情。我希望,至少在我死后,有谁可以确定,我曾经生活过,所以,我也希望,当自己无法拯救消亡的他们时,至少可以成为他们曾经存在的记录者。我喜欢将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大概也是在这种心理的驱动下吧。

  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人可以做这种事情。“江”不是人,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而另一个高川,更是在千万里之遥的海洋对面。他所观测到的,和我所观测到的,无论是从地域、视角还是思维层面来说,仍旧是有区别的。我明白,“高川”终究只有一个,然而,我不确定,当“高川”只剩下一个的时候,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我的认知,所有构成了“我”的知性和感性,能够有多少可以传承下去——一定不会是全部,否则,每一个新出现的高川人格,就不会再是一个暂新的人格,而就我所知道的情况里,高川一旦死亡,新生的高川,完完全全就是暂新的。

  我此时的存在性,已经足够特殊,是一种和过去的规律相悖的异常,也必然带有某个意志的某种目的性。我不清楚,这个意志以及它对我所抱有的目的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表面上看是“江”的手段,但是,“江”在我的认知中,也不过是“病毒”因为我的观测而产生的一个面目而已。我能死而复生,仅仅是因为“江”爱着我吗?亦或者,是更深层的某种需求,通过“江”的活动进行表述?我觉得自己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但是,真的是完全相同吗?有太多的疑问,是我无法寻求到答案的。越是走进“病毒”的神秘,我就越发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无比广阔的海洋中的一个孤岛,我无法从对孤岛的了解,去彻底了解孤岛之外的世界,更无法联想,孤岛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何种模样,又和我所在的孤岛,有着怎样深刻的联系。

  太过复杂的问题,或许是一件好事,我不知晓答案,就意味着,我不会接触到那深深的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和绝望。

  我是需要希望的,我之所以可以走到现在,大概就是因为,目前的黑暗和绝望,无法彻底淹没我的希望。可是,当所有的答案都得到解答时,我所看清的前方,到底是真正的一线光明,还是更加深层的黑暗呢?我有些害怕,所以,宁愿如同愚者一样,被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所困惑,在步履蹒跚中寻找答案。

  其实,我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答案,需要的,只是一个走下去的理由和希望而已。

  我推开房门,走在通道中,不少人开始向我打招呼,我随意应了一声,和他们讨论起这个基地中的见闻。聚集在这里的不仅有神秘学专家,经验丰富的神秘圈战士,作风严谨的普通军人,有大组织的来人,也有小组织成员,和无组织却足够强大的独立行走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次战役中,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也不忌讳谈论那九死一生的可能性。不过,从他们的语气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决绝的勇气。战前战后利益什么的,虽然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正因为大家都是常年游走在生命线上的人,所以更明白生命的珍贵。类似于“也许死的不会是自己”的想法,大致是没有的,虽然神秘事件中讲究运气,但将自己的生命,主动交托在九死一生的运气上,是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才会去做的事情。

  这里没有蠢货,他们原本可以拒绝参与这次行动,但是,他们仍旧来到这里,这不是冲动,单纯用“人为财死”去描述他们的决定,也同样是一种侮辱。不过,从他们的口中,我仍旧得知,在先前一段时间里,已经有小部分人后悔,决定离开了——思考的时间越长,心中的觉悟,就会被死亡的恐惧逐渐消磨掉。大多数人不会责怪或看不起临时放弃的家伙,但是,要说心中没有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在作战会议开始之前,凡是想要退出的人,都会先进行一段心理辅导,之后仍旧决定退出的话,也不会被拒绝。从这点来看,NOG倒也不是一个冷酷蛮横的组织。”一个看起来五大三粗,面目凶狠,看似早年不学无术的健壮男人如此说到,“小子,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勉强自己,大不了就被嘲笑临阵退缩罢了,总比不够觉悟,而无比后悔地死在战场上更好。”

  “你觉得你会死吗?”我无视了他略带冷嘲的规劝,转而问出这样的话。

  男人的表情阴沉下来,考虑了半晌,才说:“我希望自己可以幸存下来,不过……”他朝甬道另一端,大概三十多米的地方人群抬了抬下巴,“要说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家伙,到也不是不存在的。有那种人存在,再加上,我反复思考过拉斯维加斯的事情,所以,我相信我的觉悟。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妻子一个情妇,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如果我死掉了,对他们而言,将是一次非常严重的打击吧,但是,比起这个,我觉得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如果我不拼命去做点什么,纳粹的屠刀就会降临在我所深爱的人们身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我一字一句地说:“退缩是因为还有退路,但是,我们已经是没有退路的人了。”

  拉斯维加斯一战必须胜利,哪怕是付出性命的代价,也总要有人去支付这个代价,完成这场胜利,放眼在全世界,害怕战斗,害怕牺牲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自发想要参与这场战役的人也定然不会只有聚集在这个基地中的一两百人。这就是男人对这场殊死战场的认知,他对我说:“没有来到这里的人,也许并不是他们害怕了,觉得这仅仅一场无谓的牺牲,我也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前来参与这场战斗的人只是沽名钓誉,财欲熏心的疯子狂人,不过,也有许多人是因为并不具备参与这场战斗的条件,而无法前来。在我的心中,这就是一场荣誉的战斗,大概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我已经写好了遗书,我的家人会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

  “是的,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如果我们失败了,也将会有更多的人来做这件事。”我心中肃穆,面前的人,能否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呢?可能性微乎极微,而他的付出,并非是所有人都不清楚,都不明白的,也许在这个世界,有人会铭记他的存在,但在末日降临,世界崩溃之后,还有谁能记住他曾经就这么活生生地在这里,拼着性命,去为自己的家人搏取一个安全的未来呢?他的成功,他的牺牲,并不意味他的愿望可以实现,但是,这份心意,切切实实存在于我所生存的世界,我所观测的现在,我所面对的现实中。

  我会记住他,让我的存在,铭记他曾经存在。

  和这个男人一样,有着大觉悟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有的对未来感到惶恐、紧张,忐忑不安,完全可以预想得到的惊人死亡几率,就是横在他们心中的一块硬骨。有的人嚼碎了咽下去,有的人苦闷咳嗽,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有的人沉默,有的人将每一分每一秒都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刻去享受,哪怕这个基地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有的人如同虔诚的教徒,呢喃着最后的祈祷,有的人则将不同于往时的此刻视为日常,平静地度过。我沿着通道一直向前走,仿佛可以听到这些人心中的声音,那是异常的杂乱,却最终在某种主旋律的协调下,汇成一片交响的乐曲。

  我看到有人无法承受这股压力,提着自己的行李,告知同伴们自己将要离去。在我抵达之前,已经有人离开,在我抵达之后,同样有人选择离开。但却没有人去讥讽他,因为,他的选择本来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正确。

  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充满了思想和感性的交错,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坚持的东西,并非是一种错误,而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并非只有一个。我是独一无二的,但又并非如此。

  这里的选择,这里的觉悟,这里的决绝,这里所隐藏的可能性,这里所昭示的惨烈,这里的沉默,这里的喧嚣,都让我觉得,来到这里,看到这些人,真是太好了。

  我和他们聊天,述说着对战事的认知,相互开玩笑,去看某些人的笑话,又被某些人笑话。这里没有什么是十分认真的,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是认真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时光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一个想要为了某些自己所珍爱的人,愿意去付出自己所有的人,在可能的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会做些什么呢?在这里,就拥有答案。

  他们让我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真实,以及生命意义的重量。

  在我返回房间的途中,我感受到另外一些目光的注视,那里是关闭的房间,但是里面的人使用神秘,穿透了门墙注视着我,这些目光是在审视,却不带有敌意。我没有开启连锁判定去观测里面的人,但在我路过门前时,他们主动把门打开了。

  那是一男一女,疑似夫妇的亚洲人。从看到两人的装束的第一时间起,我就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什么人。男性和女性都在三十岁上下,身上的服饰并非现代的正装和休闲服,虽然在设计上,如同紧身运动服一样讲究活动的便利性,但是,在风格上却充满了古意。或许,可以说是融入现代元素的青装短打吧,毫无疑问,充满了浓郁的中央公国古风的韵味。这两人大概就是光头男之前提到过的,来自中央公国本土神秘组织的支援者吧。他们的神情温和庄重,一举一动,都让人联想到“君子如玉”的说法,对我来说,他们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就好似从时光中走出的古人,在习惯了现代社会文明之后,却无法改变深入骨髓中的东西。

  “两位是?”或许是两人的感染力太强的缘故,我一开口就不自觉使用了半文不白的语法用词。

  “在下文清,字荀达,这是内人文氏晚晴。”中年男性拱手行礼。

  “见过文兄,在下高川,尚无字。”我也不由得依葫芦画瓢,做了同样的行礼,不过,有些许别扭,因为,我并不具备两人身上的韵味,所以在我自己看来,这动作也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原来是高兄,相逢一场便是有缘,何不进屋一述?”文清侧身让道,动作文雅有礼,却给我有一种压力,正如光头男之前所形容的那样,这两人看起来并非盛气凌人,不好沟通的人,但是,却真的很难相处。这是一种源于思想习俗,乃至于言行举止的隔阂。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次邀请,虽然对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中央公国神秘组织感到好奇,原先也决定想要和他们深入沟通一下,但是,从此时的心情来说,却觉得尚未做好准备。如果要进一步了解的话,自己一个人进入他们的房间,势必会更加不自在,交谈时也难免有不当的地方。不过,如果让两人来自己的房间,和左江一起接待他们的话,或许会更好一些。

  于是,我委婉地拒绝道:“抱歉,在下出来已久,内人想必在房内等得心焦。这样吧,两位何不去我夫妇俩的居处?在下也对国内本土的神秘颇为好奇,想必阁下也发现了,在外夷之地,两位的言行举止不免有源于文化思想的隔阂,交流起来不太方便,在下虽然也和中央公国有密切的渊源,但从小到大,都没有经过两位这般古风国学的熏陶,若是在两位的房间里,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文清和他的妻子晚晴相视一笑,之后颔首对我说:“既然高兄坦言,我等也可以理解,便如高兄所言,前去叨扰一番了。”

  “不胜欢迎。”我再次拱手致礼,在前方带路。

  左江似乎提前察觉到了什么,在我敲门之前,就已经将门打开了,见到我身后的文清夫妇俩,也不见得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就平常一样,开朗大方地说:“阿川,你回来了。这两位客人是?”

  “这是内子左江。”我为两人介绍到。

  “在下文氏晚晴,外子文清,初次登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文清的妻子晚晴也磊落大方地回答到。

  “是内地的神秘组织成员吗?真是稀客,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呢。”左江完全没有被两人拖入那种文绉绉的韵律中,十分自然地用现代语言回应着,让出进门的道路。

  文清眨了眨眼,目光中别有意蕴,我虽然察觉到了,但是,却没有感受到恶意。联想之前自己牵强的举动,不由得猜测,恐怕之前的不自然,恐怕并非是正常的现象。气质方面的影响,造成下意识的压力,即便是现代心理学中也是有诸多论断的,恐怕,这两位来自中央公国本土的神秘组织成员,用自身的神秘,进一步增幅了这种力量。这样的做法,在亚洲神秘学中也是存在的。

  我的意识受到影响,但由于对方并非刻意,又没有恶意,所以,反而没有立刻注意到。而左江则是完全无视了这种影响,正因为她的言行和这两人的言行,充满了风格化的落差,才让我反应过来。之前拒绝在文清夫妇的房间中交谈,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否则在交谈时,大概会被对方牵着走吧。即便事后反应过来,也只能吃下闷亏。光头男扼要提起过两人的情况,因为交流不便的缘故,两人一直深居简出,不过从当前的情况来看,想必是因为有不少人吃了这方面的闷亏,觉得和两人交谈是一种痛苦,于是放弃了进一步试探和交往——对他国人而言,实质和中央公国本土神秘组织成员接触,也是一件罕有又新鲜的经历,应该很少人对此无动于衷才对。

  我一边猜测着,一边邀请文清夫妇俩落座。之前的情状说是交锋也显得勉强,在这种不算刻意的,气质和气势的碰撞中稍逊一筹,自然是没道理去辩驳的。强自争辩为对方的过错,反而让自己的气量显得低下。我虽然自认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但也不屑于在这方面去争得不愉快。

  “抱歉,刚到这里,连水都还没有打来,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左江一点都不怯场,自然而然地说着,在我身旁落座。

  “真是惭愧,两位伉俪初来咋到,我夫妇俩却是来访得冒失了。”文清果然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态,“要不,让在下去屋里取茶,我俩喜茶,却是带了一些好茶过来。”这般说着,就要起身去往门外,不过被我顺手拉住了。

  “不必如此麻烦。”我如此说到。文清十分仔细地看了我几眼,似乎在确认我是否在客套。

  “不是在客套,我和左江在抵达这座基地前就已经吃饱喝足了。”我说到。总算是摆脱了之前那种文绉绉的语风,谈话时自在了一些。

  “文清,晚晴,我们是未来的战友,但是,我们对你们却一点都不了解。我在中央公国也呆过不少时日,阿川也是中央公国的公民,却从来都没有听闻你们组织的情况。中央公国也不是神秘的绝缘地,那么多的麻烦在国家里出现,你们还真沉得住气。”左江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

  “呵呵,麻烦出现了,自然会有人解决,并不是所有的麻烦,都需要我们亲自动手的。”文清温和一笑,说:“虽然左夫人说得那么危险,但实际上,中央公国仍旧是受神秘灾害影响最小的国家,不是吗?而且,这一次前来做客,就是为了增进彼此的了解。我等刻意避世也是有不得已的内情,如果放在别的地方,倒是不好说,但是,此时此刻,却是没有太大的保密必要了。”

  我注意到,文清的说话,虽然还残留着那种文绉绉的感觉,但是,总体上来说,已经变得更贴近现代语言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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