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敌手知何处
顾清宁终是把沈方奕弄出了工部。
顾青玄终是没有救他,而是遂了顾清宁的愿,把他的罪名落实,并将沈修霖的案子翻出来。经刑部追查过后,沈修霖还是被判了罪,他们父子皆入狱服刑。
沈方奕所受刑罚其实并不多重,顾青玄还是手下留情的。
不过沈修霖的刑罚却重多了,被处以流刑远放至边疆,终身不得返回长安,不得考取功名,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的确太残忍。
顾青玄是另有目的。
沈方奕也没有轻易妥协,他以为从一开始就是顾青玄在害他,便怎样都不肯认罪,在狱中不断上书,要求朝廷彻查顾青玄,为他儿子伸冤,指责顾青玄构陷无辜。
在沈修霖被押解流放的前一晚,顾青玄去刑部大牢见沈方奕,让他签了认罪书,并上书撤回对顾青玄的指控。
沈方奕承认了自己欺瞒朝廷藏私买官的大罪,刑部改判他为监禁二十年。
沈家财产全部比被抄没,充入国库。
刑部减轻了沈修霖的杀人大罪,改判他为狱中服刑两年,之后恢复自由,于前途无大害。
洛阳沈家富可敌国,在长安城内的沈氏亲族自然富裕非常,沈方奕的家私远在同等官员之上,之前买官,加上抄没,沈家的全部财产尽归国有。
又是一大笔财富入了国库。
这就是皇上对沈方奕指控顾青玄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朝廷上下莫不如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于本身条件过人的一类人而言,他们的小过错就是滔天大罪,一个小破绽,就有可能成为满盘倾没的起点,溃败得比一般人快得多。
沈方奕在狱中,指着顾青玄的面骂他为了给朝廷弄银子无所不用其极。
但他不知这本不在顾青玄振兴国力的筹划之中,不过是偶然因为顾清宁牵扯入内,他顺势而为罢了。
顾青玄真正的筹谋,可比这狠得多。
……
沈方奕也好,顾青玄也罢,皆非大齐朝廷关注的重点,如今朝廷内外瞩目的是——新任丞相的封任仪式。
殷济恒如愿以偿,在百官之前,从陈景行手里接过相印,宣布入主政事堂,即日开堂辅助君王总理国事。
这是皇上继位后的第二次封相大典,第一次,在金殿前跪接相印的是卢元植。
尤记得首任国相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模样,在那次封相大典上,新皇陈景行都给卢元植当了配角,那隆重的气势,让人分明看到一朝梁柱的崛起,看到一个千世富贵名门的诞生,可至今也不过两年,赐相印的仍是陈景行,而接相印的却已换作他人。
礼乐声中,百官肃立,他们满怀敬意跪拜山呼万岁,叩首恭贺新相,殷济恒奉相印,俯倒行三拜大礼谢主隆恩,谦恭至极,起身后面向百官,慨言宣誓,言辞恳切,忧国忧民。
这就是大齐第二位一国之相了。
而龙座上的皇上,居高临下,目光掠过殷济恒的肩膀投向下面乌泱泱的文武百官,不着痕迹地掠过他们每个人模糊的面容。
在这种时刻,于他们而言,瞩目的不是殷济恒,也不是皇上,而是帝相交接的那块相印,他们只有刻意掩饰,才能藏起对它的渴望,掩盖之下的一道道真实的目光是如刀如火,充满杀戮的戾气,飞蛾扑火般的绝厉。
在场的满朝官员无不在幻想轮到他们接相印问鼎权力巅峰的这一天。
而至高处,那人在想——下一个,是谁?
他的目光停在了阶下离他最近的地方,御史一众与其他官员一样更加在意殷济恒手中难得一见的相印,只有一人看的是拿相印的殷济恒。
进入政事堂之后,殷济恒首要一事便是挑选能臣作为国辅,及组建新的参政阁。国辅可以有两位,相当于丞相的副手,正二品,在政事堂内地位仅次于丞相,在百官中,地位略次于左右司丞,高于六部尚书,最关键的是,若人选尤为优异,在丞相位缺之时,皇帝都会首先在国辅中考虑继任人选再者才考虑御史大夫和左右司丞,所以这一位置备受瞩目。
殷济恒最先考虑的就是顾青玄,他太了解顾青玄的本事了,认为他入政事堂在前期定能给自己很大的好处。
他向顾青玄提起,一是真有提拔他的意思,二是想试探顾青玄的野心。
而顾青玄直接谢拒了,表明他并无入政事堂之心。
他向殷济恒推荐了两人,一个是御史中丞秦咏年。
顾青玄考虑的是,秦咏年虽年迈无大才,但他在殷济恒手下为官这么多年,殷济恒对他了如指掌易于掌控,而且他资历老,朝中由他保荐的官员众多,很得人心,若殷济恒主动提他为国辅,他必怀感激,对殷济恒最为忠心。
还有一人,乔怀安。
这一段日子的共事,让顾青玄看得很明白,他是真正的辅国之才。
顾青玄的这一推荐让殷济恒有些意外,他对乔怀安实在不了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他思虑道:“他这个人太过低调,在朝内不结党朋,恐无人支持信服于他吧?贸然提为国辅……有点……”
顾青玄差点失笑出声,“呵,殷丞相,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结党朋吗?”
殷济恒无所对。
他接着道:“他不结党朋,是因为他的同党只有一个,且有一个便足够了!”
殷济恒更为疑惑:“谁?”
“陛下。”
殷济恒一时失语,恍然若有所悟。
顾青玄道:“所以,如果殷丞相也想成为皇上一党的话,就必须用他。”
……
殷济恒上书,提拔秦咏年与乔怀安为政事堂国辅大臣。朝上议论多时,终于确认,两人一齐从御史台行列中出班,领了盖上国玺的任命书,入驻政事堂。
乔怀安的升任,让朝中大部分人都感到意外,包括他自己。
然而这事是附和陈景皇上期望的,他欣然允准,百官不好多言,暗自揣测。
乔怀安终是被推到了人前,顶着不小的压力和舆论到政事堂议政去了,殷济恒刻意拉拢他,对他甚是殷切,不断给他出头的机会,有意让他在朝上崭露头角。
却没想到这会引起秦咏年的不满。乔怀安本来只是一个新任的四品监察御史,在他手下做事,自己从未注意过他,谁想一转眼,他却与自己平起平坐了,这个他等了大半辈子的机会,那个人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让秦咏年怎能服气?虽然面上如常,心里已怨恨殷济恒甚笃。
两位国辅确定的当日,散朝后,三顾同行一路,顾清宁和顾清桓有些丧气,他们是觉得父亲不任国辅实在可惜。
顾青玄不以为然,看看他们俩,道:“不可惜,是可喜。要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位置的高低并不代表权力的大小,只有能够掌控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赢家。政事堂处的是国事,御史台处的是人事,而处国事的都是人,你们说哪个对我们最有利?殷济恒一撤,秦咏年一撤,这御史台尽在为父的掌控之下了,这是大好事,你们叹什么气?”
顾清宁明白了,问:“父亲是想……不入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殷丞相现在还在指望父亲,秦咏年易于挑拨牵制,至于乔怀安……”
顾青玄看向前方贺喜的人群,有两批,一批是给秦咏年道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批是给乔怀安道贺,只有寥寥数人冷冷清清,他道:“至于他,他不会为我掌控,也不会为殷济恒所用,而且……他在政事堂,才能让陛下放心。”
……
“当年先皇与皇叔微服巡视江南,与先生相识,当时先生还不到二十岁,先皇甚是赏识先生的才华品性,与先生不论身份作忘年之交,以兄弟相称,及至先皇亮明身份,邀先生入朝为官,先生却逃了,皇叔将先生找回,先生又连逃了两次……”
“那是因为,臣父辈是先朝叛臣,犯下满门抄斩之罪,臣幼年时侥幸逃生但终是罪人,知道先皇身份之后,怎能不怕?又岂敢入仕途?却没想到,晋王爷会拿出丹书铁劵为臣脱去诛连之罪保臣入仕为官……”
“当年父皇也同朕今日一般,在这御书房内,任先生自挑官职,而先生只受了一个六品官衔,进凌烟阁作辅学文士,且选择做朕的辅学先生,当年朕不过十岁,最不受先皇看好。自那时起,朕一直视先生为师。朕十七岁那年,向先生坦明自己要角逐储位,先生却不肯相助,而是请旨作巡察御使常年任职在外……”
“陛下怪臣吗?”
“不,朕不怪先生,朕敬先生。”他道:“先皇也是。先生知道吗?其实先皇对于夺嫡之争一直是心知肚明,因为他也是那样过来的,在先皇驾崩之前,他跟朕说,先生在夺嫡中无功便是大功,先生之才不是用以阴谋夺位,而是能够忠心保国。”
“所以,先生,皇位朕已得,往后,就是要先生帮朕守住这皇位这天下了。”
那一日,御书房内,刚回长安不久的乔怀安在这位大齐新皇面前庄重跪下,伏地拜首:“臣遵圣意!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陈景行知道,或有成千上万的臣子在他面前无比虔诚地山呼这八个字,而真心信仰这句话的,恐怕仅有乔怀安一人。
……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他从默默无闻的六品官,摇身一变,成为大齐国辅大臣。
殷济恒推举他之后,正式任命之前,他曾到御书房向陈景行推辞任此职,但陈景行没有依他,反而说:“无论他们是什么用心,倒是刚好做了朕想做的事,反正先生你这国辅大臣是当定了。”
“先生屈身守分,蛰伏十数年,是时候出来大展宏图了。”
“不,时候未到,他们是在试探……究竟是谁?”
……
他思绪纷杂,略有不安地揣测着,走在散朝的宫道上,有人来向他贺喜,他也无心应对,自顾出神。
这种情况发生在乔怀安身上,是十分少见的,因为他总是只作一个旁观者,最为清醒,最为隐秘。
他旁观朝堂上的一出出好戏,深谙局势变化,静待时机,他一直做得很好,将这个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但是如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好似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入局中,变成局内人。
是谁?
“乔国辅。”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靠近他,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头。
正在出神思考的乔怀安不由得一惊,回头,看见顾青玄谦谦带笑的面容。
他向他拘礼,朗朗道:“下官恭喜乔大人荣登国辅高位。”
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官服,所以他们俩还是穿着一样的监察御史官服,相对而立,他望着顾青玄,想从他平静的面色中找到一丝破绽。
遂直言道:“恐怕在下敝人还得感谢顾大人你吧?”
顾青玄面上神色转换自然,天衣无缝,“乔大人何意?”
他越是自然,乔怀安的直觉就越为确切,恬然笑道:“殷丞相对我并不了解,却突然举荐我为国辅,这应该是顾大人你给他的建议吧?真是没想到我之前稍稍提醒顾大人一回,顾大人便给我这么高的官位,敝人真是无以为报啊。”
顾青玄思索一下,也不装了,直笑道:“乔大人言重了。顾某只是非常钦慕乔大人,才会谏言推举大人,并无他意。既得高位,乔大人应当高兴才是,为何有不喜之意?”
乔怀安道:“顾大人一定不会相信这长安城内有不慕名利之辈吧?”
顾青玄微笑,与他对视,道:“顾某相信啊,且相信乔大人你就是其中一位。然而,可能有人不求功名利益,却无人无所负,有的人负担的只是权欲虚荣,有的人担负的却是家国天下,无论是哪一种,都得为这负担去争取去抢夺,慕名利又怎样,不慕名利又怎样?终归走的是同一条路,谁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乔大人你所负担的或许不是权欲,但你注定是要入这权局的,所以……”
他面向乔怀安,向后倒着走,背后是巍巍宫门,双臂一摊,笑道:“欢迎你,乔国辅。”
谁也没办法藏着躲着,冷眼旁观……
那是多么敏锐的一双眼睛啊?
他能看穿世人,洞察一切名利纠葛,世人却读不懂他心中所想所欲。
顾青玄啊顾青玄……
……
半月后后,陈景行擢升顾青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在御史大夫未定之前,由他总领御史台公务,主导“报效令”的推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一国之相?
那动静自然是非比寻常。
在升任丞相不到半月之时,殷济恒便正式禀奏皇上——为兴国力,需大刀阔斧地革新,首要一条,抑商兴农。
他的禀呈中明确指出,经这一月多的“报效令”的实行,能够明显看出朝廷官员私产之富,而如今却是国穷官富,这与官员在外经商狂揽暴利紧密相关。
毕竟,若说这世上谁人做生意最为得意,当属手握重权的朝廷官员,他们的权力可以给他们带来最为通达的经商门路与利润。
这样的买卖从来不是对等的生意,其中涉及了太多权钱交易,甚至不少官员滥用权力,搅乱市场,被利欲腐化,不但有失官员操行,于民间经商者更是大害。
权与利,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应当只能存一样。
所以,他建议朝廷定下官制——官员及其三族以内血亲皆不得经商,商人直系后辈不可入仕。
目前所有在任官员,都要将家族经营生意向户部报备,并全部移交给户部专门设立的“振业司”,可以保留已得私产,不会被朝廷没收一文一两,只是将他们的生意全部变为国营。
兼顾官员利益,朝廷应上调官员俸禄,整体翻倍,福银福利可以重新实施,并加为一年两次,福银数额提为原先的五倍。
……
他的这一禀呈,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官员愤慨难当,坚决反对,朝上朝下乱成一团。
然有殷济恒主动上交自家生意为先,他们想说不服都难以成话,又都忌惮新任丞相的高威,一时胶着,就等着皇上做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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