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当年顾家
服了药,安睡几个时辰,顾青玄便好了许多。
下午,他醒过来,顾清宁服侍他喝了粥。他看外面初秋光景,暖阳正好,就想出去走走,让顾清宁陪他去。
顾清宁扶他下床,帮他穿衣换履,笑问:“父亲不怕出去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你现在可是有一个全长安城最丢脸的女儿。”
顾青玄侧头一笑:“我还会怕丢脸呀?今日并非朝廷的休沐之期,所有想戳我顾青玄脊梁骨的人都在上署,就只有我这样的闲人会去街上逛悠,闲人之语怎能伤我?清宁,你还是把你父亲的脸皮想得太薄了……”
顾清宁自嘲道:“好吧,父亲,我知道你脸皮厚,所以有我这样不要脸面的女儿也不奇怪……”
顾青玄忽然提高嗓音,对门外唤了一声:“老唐,把我的轮椅推出来!”
说着,本来站得好好的他就往坐垫上一瘫,对顾清宁道:“父亲老了,不想走路了,你推我去街上逛,我们的目的地是南城门……”
“可是我们在北城……”
顾清宁被父亲这耍无赖的样子弄得无奈至极,觉得好笑,蹲到他面前求饶:“父亲,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应和着说你脸皮厚的,你脸皮一点也不厚,是我胡说,我诋毁您,您就别罚我了。”
顾青玄掸掸衣摆,还是有些虚弱,但这也不妨碍他继续“教训”女儿,他道:“不,你没说错,我早就不要这张老脸了。罚你,是因为你自作主张胡搞乱搞……”
这会儿,唐伯已经从后院杂物房内找出了那把轮椅,用绢布擦尽灰尘,铺上了软垫,笑意盈盈地推进来。
唐伯扶顾青玄坐上轮椅,顾青玄自己转了几下,对顾清宁随意地戏谑道:“好了,走吧,清宁。他们以为我们都躲到地缝里了,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我们还有勇气去游街。”
“父亲……”顾清宁没法,只好随了父亲的意思,给他拢好御寒的裘袍,推他出门。
这把轮椅是沈岚熙很多年前做的,那时候她七岁,顾清桓四岁,顾清风两岁。沈岚熙笑说这是为了给顾青玄养老做准备,她卖乖地帮母亲磨做双轮的木头,做完才知道,这是母亲为了惩罚不听话的他们而做的。
接着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前的岁月中,这把轮椅就一直伴随着他们。每当她或弟弟不乖做错事,父母从不会打骂,就让儿女推着他们绕自家府邸一周。小时候年纪小力气小,每次都推得都很吃力,而父亲或母亲就在轮椅上心安理得地坐着,还笑他们动作笨,一边走,一边说话,推不动了,就歇会儿再走……
有的时候自己哼哧哼哧地推着,听着父亲或母亲在轮椅上嘀嘀咕咕的碎碎念,都觉得他们是小孩儿,自己才是大人……
时常的,父亲和母亲还会因为抢坐轮椅而斗嘴,赌气,简直让他们哭笑不得……
已有好几年没把轮椅推出来了,也是,他们都长大了,不会轻易犯错了,清风又时常不在家,回到家就算做错了事也没人舍得责怪。
想着,看着轮椅,推着顾青玄往街上走,顾清宁感到深深的怀念,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回到那个推这轮椅还需要使上全身力气的年岁……
离开家门,走出很长一段路,她一直在出神,也没注意到顾青玄一直没说话。
他一直低着头,手从狼裘下伸出来抚着轮椅的把手,很久后出声了,毫无预兆地轻笑一下,拉回了顾清宁的注意力。
顾清宁弯下腰,附到他面颊旁,才听清他苦笑着低语:“……没人跟我抢了……”
……
走到市集,街上尚有人来人往,小贩叫卖,街边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说说笑笑,难得的轻松。
顾清宁低头与顾青玄说话,一时没有看路,有一个哭啼着乱跑的小姑娘也没有看路,撞上了顾青玄的轮椅。
小姑娘的父亲连忙上前拉开她,向他们致歉。
看起来就是一寻常的农户,衣着朴素,模样忠厚,但总是一脸沉闷,对自己的女儿似乎没什么耐心,小姑娘还在哭,他只顾着把她往旁边拖拽。
这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向她父亲哭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她想吃糖葫芦,而她的父亲不肯给她买。
顾青玄看着小姑娘坐在地上哭哭闹闹,那个男人似乎快发火了。
他跟顾清宁嘀咕了一句:“你小时候怎么从来不这样呢?”
顾清宁想了下,回道:“因为我想要什么,你都直接给我了呀。”
她笑了下,“再说,小时候我就觉得您老人不坐在地上跟我们要糖吃就是好事了,你看我和弟弟们从小到大都惯着你和母亲啊……”
顾青玄耸肩一笑:“这是你们应该的。”
然后他又看向那对父女,忽然完全变了语气,自然而直白地说:“给她买。”
那个男人听到了,觉得莫名其妙,这样一个陌生人竟然对自己发号施令,直瞪着顾青玄。
顾青玄白了他一眼,对不远处卖糖葫芦的招了招手,卖糖葫芦的过来了,顾清宁拿出一锭碎银子递给顾青玄,顾青玄递给卖糖葫芦的,说道:“要两串。”
顾青玄接过糖葫芦,将商贩找的铜钱和其中一串糖葫芦顺手递给背后的顾清宁,然后上前几步,弯身蹲下将那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即止了哭,用眼神向父亲征询同意。
顾青玄轻声哄她道:“拿着吧,你父亲要给我钱的,所以你吃没关系。”
小女孩接过了,露出了笑颜。
顾青玄后退又坐回轮椅上,理所当然地对那人伸出了手:“五文钱,谢谢。”
“这……”那人简直被他弄得汗颜无语,想要跟他争辩,却被他一个眼神堵住了嘴,因为他顺着顾青玄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小女儿乖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掸干净了素布衣袄,高高兴兴地吃着糖葫芦。
那人憋屈地从钱袋里数出五个铜板放到顾青玄手里,顾青玄手往后一伸,顾清宁拿过去了。
顾青玄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然后放低声音跟他说:“其实,你真的缺这五文钱吗?不会吧?少了这五文钱你家里也不会揭不开锅,只是你舍不得,你宁愿用这五文钱多打一壶酒,多在赌坊摇一回骰子,都不愿意用这五文钱让你的姑娘少哭一回……”
那男人有些羞愧之色,小声道:“呵,她要什么就买什么,我家迟早得揭不开锅!女儿这么宠着干嘛?反正要嫁人家……”
“是啊,她终会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你对她好是她欠你的吗?不,是你欠她的,因为是你把她带到这个世上,让她做世间一女子,而我们都知道,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给女子几条好走的路……因为你的一个选择,她就得向一个陌生的男子交付她的一生,她只能这样嫁为人妻,相夫教子,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她为自己选择终身幸福的权利,在出生后就被剥夺了,就因为她是女子,不是男儿……所以,还是对她好点吧,这个世道已经亏欠她够多了,你做父亲的就不能再委屈她了……”
“尽量给她想要的吧,哪怕一时给不了,也不要直接拒绝,答应她你终会做到,不要让她失望,或是一串糖葫芦,或是一个金手镯……可能她很快就会忘记她昨日吵着闹着要的东西,但她永远不会忘记你给她的希望,还有你答应她每一个要求时带给她的愉快心情……”
他说着这些话,就像喝醉的诗人在喃喃念着自己的诗篇,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出他自己对于养育女儿的看法。
那人牵着他女儿的手离开了,顾青玄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们走远,不似刚才多管闲事一般,而是静默旁观这人世景象,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从小到大,我总能比弟弟们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吧?父亲。”顾清宁看着手中的糖葫芦,问他。
他道:“是啊,因为我从来不想让你失望。”
她问:“只是为了补偿?”
顾青玄点头:“是的,但以后不会了……”
“嗯?为什么?你还是觉得我一定很快就嫁人吗?”她蹙眉道。
顾青玄摇头:“不,因为我知道,你要走另外一条路了。不再只满足于一串糖葫芦一颗糖一条裙子,你追求更大的东西,谁也没有办法直接给你,父亲能做的,就是支持你的选择,与你齐头并进,帮你进取。”
这一刻,顾清宁心里受了莫大的震撼,她终于等到了,她的父亲彻底理解她了,并全心支持着她。
她推着轮椅上的顾青玄继续往前走,“好,父亲,我们一起争取,互相成就,我相信我们必会如愿。”
夕阳下,晚霞铺满长安街。
“嗯……糖葫芦给我吃一口……”
“不给!这是我的。”
“那给我买糖人儿去,不然晚上我不喝药了……”
“好……”
“让画成小鱼儿形的……”
“行……”
……
次日黄昏时分,顾清宁亲自下厨做晚饭,而左等右等都不见顾清桓与顾清风回来,就让唐伯去看看。
回到内城这一段时日,顾家始终清苦如在农庄时,顾清桓为观察长安城内动向,也是为自己的计划着手打基础,就在最热闹的九方街上支了一个摊,日常着青衣布衫在街头代人写信。
九方街多是市集,周围少有官家府邸,不过多的是闲散的纨绔子弟。有不少公子哥都是认得他的,就算那些人到他摊上故意取笑一番,他也无妨,还故作低微,让人知道顾家就是落魄至此,这样才能让那些尚有猜疑的耳目对顾家完全放下戒心。
只是最近难了些,自然是因为顾清宁的传言,有好事者来问他事实真相,他知道内情,也只是矢口否认,更添那些人的心中疑云。
顾清风这段日子跟洪洛天出远门走了一趟镖,昨日才回来,对这些事认识不深,今日闲来无事就陪兄长去街上摆摊。
按理说这个时候顾清桓早就收摊回家了,今日却迟迟不见人,顾清宁莫名心慌,唐伯刚走,她自己也想出门去找。
然而还没走出后院,就听到前苑动静异常,她赶忙跑去看,只见唐伯匆匆地跑回来了,随他后脚进来的就是她的两个弟弟。
顾清风扶着顾清桓,两个人都一身凌乱伤痕累累……
唐伯一出去就碰到往回走的他们,这会连忙去找药给他们收拾伤口。
一见他们俩这样,顾清宁差点气出个好歹来,一边把他们扶进正堂,一边问:“这是怎么了?你们跟人打架了!”
顾清桓衣衫破烂,伤得也更重些,嘴角青肿,坐在那里,抿唇垂首,闷闷不语。
顾清风可憋不住话,脸上还带着伤呢,就开口大骂:“那混账何十安出言不逊当街狂吠,被我教训了!”
“何十安?是那个骠骑将军府的大公子?你们跟他动手了?还教训他呢,我看是你们被教训惨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还逞能!”
顾清宁一急,直接教训起来,“清桓!你这个兄长怎么当的,清风性子急,你也不知道劝着点,还跟他一起打架!”
顾清桓闷着哼了一口气,咬咬牙,擦掉嘴角的血迹:“是我先动手的,不怪清风。”
顾清宁愣了下,继续怒斥:“本就没怪清风!你逞什么能?也不想想现在是惹事的时候吗?那何十安怎么招惹你了,让你如此动怒?”
顾清风愤愤不平,抢着说道:“姐,我们没错!那姓何的竟敢说姐你自取其辱!说姐你是痴心妄想攀附卢家的弃妇!我和哥哥怎么能忍!这还不算什么呢!要不是他们人多,哥哥又拖我后腿,我非打死那姓何的!”
她瞪大眼看着他们,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不再怨怒,只依旧倔强道:“他说得很对啊,我就是不知廉耻自取其辱,我就是痴心妄想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们气什么?人家说得有错吗?没错啊!”
顾清风瞬时安静下来,拉她的手,“姐,你别说气话,我知道错了……”
顾清宁闭眼,摆摆手,“别说了,洗把脸,把衣服换了,给父亲送饭去。”
顾清风只好依言照做,他只是一些小伤,练武之人都不打紧的,就这么去了。
顾清桓伤得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始终埋着头,闷声不响,任由伤口作疼。
唐伯把药箱找来了,顾清宁拿出药,用帕子沾了温水,对顾清桓说:“抬头,我看伤得怎么样?”声音温和起来。
顾清桓却把头一扭,赌气道:“我没事。”
顾清宁直接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头:“犟什么?清风都认错了,你还觉得你很对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中伤我姐姐的人,我顾清桓绝不能忍!”
顾清宁滞了一下,“清风有武艺倒罢了,你一文弱书生,何况又是知道内情的,还这么沉不住气?听了几句话就跟人动手?事到如今,背后指点我的人那么多,今后更是不会少,你还能跟每一个中伤我的人拼命不成?”
“我能!”他斩钉截铁地回道,咬牙切齿,双目炯炯。
顾清宁看着弟弟,心中感动,手却不留情,直接敲上他青肿的额头:“能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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