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舍生非假命
顾家母女带着扶苏又赶了数日路程,返回长安。
家中父子三人知晓了她们即将进城,顾清风早早骑马去城门口等候她们的马车,顾青玄与顾清桓商议着明日入春闱之事,先去试场周围走了一遭熟悉环境,赶在她们到家之前回来了。
不出顾青玄所想,原本不屑于投公卷请礼部之人保荐的顾清桓,在看到其他学子纷纷找门路投行卷时,也有些急了。
他一直留心着,找了个适当的关口跟顾清桓谈了一番,劝他作了文章,给礼部尚书董烨宏送去,正式拜作他的门生,请他在试前保荐。加上应考文章早不在话下,这登榜得功名于顾清桓而言已有十成把握。
顾青玄宽解顾清桓:“清桓,父亲知道你不屑于靠公卷得功名,事到如今你心里还是不很乐意对吗?”
顾清桓道:“是……我总觉得,这样无异于舞弊……礼部还好,毕竟由皇上直察,不敢胡来,可那些给其他大官皇族投行卷的,有多少不是作假文章以金银求保荐,如此实在不公!败坏仕子风气!前一段日子竟有人拿重金来求我给他们代笔写行卷文章,真是岂有此理!真不明白这试前投卷试后保荐于选才何益!”
见他如此义愤填膺,顾青玄笑道:“我儿莫急,这投卷举才本是有大益的,仕子们试前投卷,官员为之作保,试后考卷一出,以两卷学问综合考评学子取仕,这不但能为朝廷选得真正有才之士,也是对官员的一项考核,官员举得良才也能证明自身有才能,若举的是庸才,倒霉的还是自己,先皇如此设计,何说无益?只是到了这几年,随着官治松散科考不严,歪风就开始吹了……”
“我记得几年前就有许多考生上门来给父亲投行卷,其中不乏有才之士,为何父亲从不为人保荐呢?父亲从不收门生,按理说,多多举才在朝堂培植自己的势力不是更好?”
顾青玄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不,你要知道,什么事都有好坏两面,大功大利都是双刃剑,我不收门生,就是不想自找麻烦。”
“父亲是早料到这种考制会有今日之歪风?”
“谁人不能料到?只是我比较谨慎罢了。”他道。
“父亲当年考科举时,不还没有投卷这一回事嘛?可见考制数十年一变,这投卷入试也长久不了!”顾清桓拂袖道。
顾青玄看看他,道:“好啊,你有此远见最好,如果当真看不得这种歪风,你去废除不就好了,就看你能不能入朝为官了,父亲期待你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脚整肃官制!”
顾清桓也大笑起来,后来一想:“诶父亲,这投卷应考是先皇一人主张吗?还是有人倡议?”
顾青玄回道:“自是有人倡议。”
“谁?”
“当今相国,当年的吏部尚书卢元植。”
“啊?那又是何人给他出的主意?”
“我。”
顾清桓讶然失语,还想再问,就听到管家唐伯远远地招呼:“大人!公子!夫人和小姐回来了!”
父子俩立即快步走向前苑,正遇上沈岚熙她们进府,顾清风也围在她们身旁。
顾青玄先上前去搀扶沈岚熙,又仔细打量了顾清宁一眼,一家人重聚大喜是自然。
顾清宁向家人介绍了扶苏,说她是她们在洛阳城收留的孤苦哑女,以后就作她的贴身侍女。
顾清风不禁问:“姐姐,为何出去散心两月,你反倒消瘦了许多?”
顾清宁只道:“没什么,去的路上遭遇大雪感染风寒病了一阵。”
与沈岚熙携手走在前面的顾青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回头望向顾清宁,问道:“那现在好了吗?”
对上父亲的眼神,她难免心虚,回道:“好了,父亲,都大好了。”
顾青玄皱着眉点点头:“好了就好……”
顾清桓也欣慰道:“好了便好……”
顾氏夫妇进了主屋,沈岚熙自作梳洗清理风尘,顾青玄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沈岚熙一惊,转过身来看他:“青玄你说什么?什么事情?”
顾青玄上前来,无奈道:“夫人何须瞒我?虽不知具体原由,但我绝不相信你和清宁只是去洛阳散心看花而已。”
“为何?”她微微垂首。
他道:“自从二十三年前我们离开洛阳来到长安,就都没回去过,你与娘家人算是彻底断了联系,洛阳于你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岂不知?更何况是在当下情势这么严峻的时候,你丢下长安的事说走就走?所以就在你故作轻松地说要去洛阳赏牡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事瞒我,而且是大事……”
沈岚熙低头不语,他握住她轻轻颤抖的手,转而温柔道:“真的不能让我知道吗》夫人,可知道这两个月,我有多担心……”
她摇摇头,仰起脸来,眼中含泪直视着他,郑重恳求:“青玄,答应我,忘记你现在的疑虑,答应我,永远不要问清宁这事情的真相,永远不要!你答应我!就这一回!让我骗你一回!”
见她这样,顾青玄怔忪一晌,然后木然地点头,承诺道:“好,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向清宁问起,我永远不会再有怀疑。”
一家人齐聚正堂用过午饭,闲谈了一会儿,顾清风就在家待不住了,要去找他师父练剑,沈岚熙便许他去了。
顾清宁受路途奔波身体有些疲乏先回屋歇息。
前苑只余顾氏夫妇和顾清桓,他们父子二人围着石桌对弈,沈岚熙在一旁观棋绣花,不闻人声,只听棋子敲落,伴渐暖春风,未尝不是光景静好。
府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停驻声,不过少时,唐伯先一步进来禀报:“大人,吏部侍郎等人来访。”
“吏部?”顾青玄与沈岚熙对视一眼,稍有疑惑:“这么快就找上来了?还真是我小瞧御史台这帮人了……”
随后就有前前后后十数人直接进入前苑,虽不是军士兵卒,但也是来势汹汹,最前面的吏部侍郎方梁轻蔑地瞥了顾青玄一眼,稍稍见礼:“顾大人好兴致,告假两月不问政事,想必这棋艺已有大成了吧?”
顾青玄不以为然,“今日方侍郎莫不是来与顾某论棋的?还是已找到顾某的“罪证”,来传召顾某去吏部受审?”
方梁道:“不,查顾大人你那早是御史台的事了,至于御史台顶不顶用,我们吏部也操不了心,今日我等来此,是奉文书请你家大公子顾清桓到吏部受审,顾公子被人指控身犯投卷行贿之罪,罪证确凿!”
顾清桓大惊,顾青玄震怒,拍桌而起:“行贿?胡言!我儿有大才,何须行贿!”
顾清桓心乱起来,勉强镇定,扶住父亲,示意他不要发怒,问方梁:“敢问方大人,罪证是何物?又是何人指控在下?”
“因所贿者乃朝廷重臣,故吏部主查此事,请顾公子配合。至于罪证,有公子的亲笔公卷文章,及贿银五万两!检举者就是被贿人——礼部尚书董烨宏董大人。”
真是人证、物证俱在,不给顾清桓辩解之余地。
顾青玄如今是待罪之身,虽为二品上官,吏部一干人等已不把他放在眼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给顾家人一大重创。
他们是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交好的老实人董烨宏也会对他们落井下石。
顾清桓被带走后,顾清宁才知道出了事,急忙来到前苑,问父母事情详情,顾青玄简单跟她说了下,一旁的沈岚熙沉重地闭口不语。
震惊之余,顾清宁问:“父亲,这事……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顾青玄道:“若不能为清桓澄清……明日春闱他不能入试尚属事小,贿赂高官可是重罪,就算不被斩首,也会……终身监禁服刑……”
顾清宁心急如焚,急忙问:“那我们该怎么办?父亲,母亲,这一定是卢元植动的手脚是不是?我们应该早想到如此关头,清桓不应该参加科举的……”
她后悔自己后知后觉,出事了才意识到这点,有些慌了神,她的父母此时显然比她冷静得多。
沈岚熙拍拍她颤栗的手背,安抚道:“清宁你不用担心,你父亲会有办法救清桓的。”
“母亲……”顾清宁感觉到沈岚熙的态度有些不对,她了解她的母亲,在这种关头,越是平静,就表示她越是愤怒,不同寻常的愤怒。
“去,让唐伯备车,你父亲等下就要出门去救你弟弟。”
顾清宁疑惑地看了父母一眼,见沈岚熙尤为严肃与坚决,她不敢犹豫,立即照办。
顾氏夫妇进了书房,沈岚熙把门关上,甩开了顾青玄搀扶她的手。
“夫人……”
沈岚熙端庄平稳的身形开始摇晃,呼吸急促,一时提不上气来,差点晕倒,顾青玄要再扶她,她直接避开,倚门站着,双目怒视顾青玄:“你答应我中止的!你怎么能拿清桓冒险?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把握!你答应我要忍耐的!怎能一意孤行!你疯了吗?顾青玄!”
这恐怕是他们夫妻二十多年最紧张的时刻了,他想努力保持理智,跟沈岚熙解释,但是沈岚熙已经失控。
就是因为了解,就更容易误解,他们都以为自己深知对方的所有,但总会有一些什么被不知不觉地忽略。
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也是世上最懂得欺骗对方的人。
“岚熙,你放心,清桓不会有事的……”
沈岚熙看着他,彻底看清了他的意图,她惊颤发抖,不断摇头:“不!你不能那样做……”
……
很快顾氏夫妇从书房内出来,顾清宁已经在前苑等着了,她看到自己父亲脸上有一片红印,他沉默寡言,眼眶泛红,而沈岚熙依旧那样镇定自若,从容端庄,只是神情冷漠。
顾清宁有些担心,觉得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但低眼一瞧,沈岚熙的手仍然在顾青玄手中,她就安心了。
她们送顾青玄上车,去董烨宏府上。
傍晚时,也就是在顾青玄离家不久之后,沈岚熙让下人另外备车。
她道:“清宁,现在你去一趟卢府,见卢远泽,此事一定与卢家脱不了干系……”
顾清宁想了下,道:“好,我去求卢远泽帮忙……只是母亲,这个办法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沈岚熙道:“我知道,但我们现在不能放过任何机会了,卢远泽或许不能劝服卢元植放手,他最起码可以让事情暂缓,以保你弟弟在狱中生命无虞。只能委屈你,去试一试……”
顾清宁点头:“没事,我们这就去,我会尽力求他的。”
这种办法一般情况下沈岚熙是不会考虑的,而此时她能想到,就证明情况真的很危险,一点点的希望也不能放过……
也就表示,沈岚熙对顾青玄采取的行动没有足够的信心。
事实上,顾青玄完全没有按他们想的那样去找董烨宏,让他撤销对顾清桓的指控。
而是直接去了相国府,见卢元植。
正如顾青玄所料,这背后的主谋就是卢元植。
上次卢远承害顾青玄不成,又被父兄知晓了他所作所为,挨了卢元植好一顿教训,言他自作聪明见识短浅等等。
原来卢元植早有了主意,老谋深算如他,是想因势利导,将顾家逼到绝路。
他与顾青玄共事多年,岂不知朝中谁与顾青玄最为投契,又早就知道顾清桓将要参加科举,洞穿一切的他就等着顾清桓给董烨宏投公卷,顾清桓拜师的当天晚间,他就让人暗中往董府送了十万两白银。
于是顾清桓大好的公卷文章,就成了明明白白的行贿佐证,拜师时抬进董府的一箱藏书简礼就成了五万两白晃晃的贿赂银。
而这五万两银子也刚好能做顾青玄贪污的罪证,到时候不需御史台详查,这罪证已明,只待皇上一道圣旨,顾家将被满门抄斩。
一箭双雕,斩草除根,卢元植的好算计。
顾青玄已经猜出了卢元植为什么会出如此狠招,所以他一见到他,便直言:“你我合谋多年多有牵连,如今皇上查我,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这般仔细,想必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罪证,相国你不就是怕顾某会泄漏有关你的秘密吗?顾某一死不就了事了?何必牵连我家人?这么多年,我在朝堂上谋的事,他们可是一无所知!”
卢元植眸中寒光凌凌,一笑,道:“对,没错。不瞒你说,顾青玄,二十多年了,哼,我没有一刻放心过你,因为我了解你,你太可怕了,就算我没有背约,就算我真让你做了司丞,你也会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我太了解你了,若今日你我调换了处境,你顾青玄恐怕会做得比我还绝!”
“所幸的是,今日我居于你之上,我能左右你生死,所以,你去死吧。”
顾青玄恨上眼眸,目光如刀,绝然道:“我现在就进宫向皇上……认罪,你马上去放掉我儿子,若你答应,我的供词上不会有一个卢字,若你不答应,你放心,我会让你卢家给我顾家陪葬!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大齐律法,官员贪污一万两即是满门抄斩,而若在定案前主动认罪,则免除连诛。
他顾青玄终是宁愿以一人含冤身死,来保妻子无恙。
生,争一世名利,如今机关算尽皆为空。
死,只惜一世不能如愿。
无人知晓,他一身赴死,亦无人知晓,他是抱了让卢家陪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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