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万事皆为空
顾家举家带孝,一片哀鸿,顾青玄病倒不进饮食,顾清宁顾清桓悲痛断肠不成人形,顾清风几乎哭瞎在母亲灵前。
顾家上下心神皆伤,溃不成家,江家父女也是悲伤不已,自从沈岚熙逝世的那一天,他们就没有离开过顾家,一直在顾家帮忙操办丧礼,照顾无心为生的顾家人。
举丧第一日,前来吊咽的人不少,宫里也派人来抚问,连卢相国夫人都来过,无论他们真心与否,到底是来吊丧还是来探顾家实情,只要一见这灵堂情形都不忍再言其他。
顾家父子在灵堂守着,不曾踏出门外一步,身着白麻丧服的姐弟三人面色灰白,跪于堂下垂首不语。
顾青玄正对火盆背靠沈岚熙的棺木席地而坐,头发散乱面容干枯,如一具风干的枯木,不动也不语,他睁着枯桃般的眼睛盯着火盆里燃烧的火苗,怀中紧抱着夫人的新刻灵牌。
不时有人前来吊咽,他们致完礼,顾家三姐弟依礼叩首哭送以谢孝,嗓子都哑了也无甚力气,动作整齐而麻木。顾青玄不能尽家主之礼迎客送客谢客,全仰江河川代为安排家仆招待吊丧之人。
晚上,人少了,又有一个吊咽者来到顾府门口,他特意挑这个避人耳目的时间前来,但他的名帖一交到顾府的门子手上,就被唐伯扣下,连顾府的仆从都不愿意这个人踏进顾府。
江河川听说了,先没告诉顾家人,自己去了府门前,见到了赖在顾府门口不肯走的董烨宏。
二十三年前,顾青玄与沈岚熙在来长安赶考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背着一筐书籍,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书生,在他饥寒交加差点饿死在长安城外的时候,顾氏夫妇向他伸出了援手。之后顾青玄与他一起进考场,一个差点落榜,一个差点中举。后来的二十三年里,他们成了最亲密的挚友。
他就是江河川。
揭榜的那日,衣着寒酸的顾青玄与江河川到长安城内最豪华的酒楼买了一壶美酒和一盘花生,两人在酒楼门口石阶上席地而坐喝着酒。
他们听说酒楼内正在举行状元宴,名中榜首的那位公子在这里庆祝他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天,他的同窗师友齐聚一堂,整栋酒楼都是欢快的笑声。
但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那个光鲜体面的状元郎巡游完会以十分狼狈的模样出现在酒楼外的长街上——
在接近酒楼的街口,在门前迎候的同窗们放起了礼炮,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一响,在角落里喝酒的顾青玄就感觉不好了。
果然,状元骑着的那匹娇气的骏马受了惊,失控狂奔起来,礼炮和爆竹还在响着,那马一路冲撞,行人慌忙躲闪,等候状元的宾客们都傻眼了,他们不知所措躲到路边,看着状元在马上抱着马头惊呼大喊,吓得魂不附体。
顾青玄走出来,斜了那些人一眼,都是榜上有名的人,一群贵公子,他擦了下嘴边的酒渍,讽了一句:“憋笑憋得很辛苦吧,各位公子。”
马越来越近了,路上所有人如鸟兽散,顾青玄迎着狂奔而来的马冲了上去,江河川紧随其后。
顾青玄稍一顿足,看准距离,颠了颠手里的酒壶,一抡臂,朝着马眼砸了过去,正中目标。那匹马突受重击,前足离地,马头扬起对天哀嚎一声,马身猛抖一下,将马背上的状元郎甩了出去。
这一甩,如果直接落地,非死即伤。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顾青玄和江河川冒着被马踏死的危险,继续往前冲,接住了即将痛摔在地的状元郎。
最后三人都摔在地上,但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受伤。
那匹马越过趴在地上的三人,持续狂奔,谁也不知道那匹系着鲜艳红花的马跑到了哪里,会在哪里停下。
地上被吓得一时不能动弹的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状元郎死里逃生心有余悸,顾青玄和江河川趴在他两旁,之后醉醺醺的两个人看着他大声笑出来,两人嘴里的酒气喷到他脸上,他也跟他们一样发起笑,庆幸自己保住了命。
顾青玄只对他说了一句:“你欠我们一坛好酒。”
两年后,顾青玄想筹钱帮江河川开一家酒楼,银两短缺,这个与他同时进入官场的状元郎主动加盟,出了很大一笔银子,后来就有了江月楼。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状元郎,就是二十三年后席地坐在顾府门前石阶上的董烨宏。
江河川看着他的背影,驻足了一会儿,才往下走,坐到他旁边。
董烨宏转头看见他,问道:“他怎么样了?”
江河川叹口气苦笑道:“你能想到的……恐怕也快挨不过去了,正如了卢元植和他那些鹰爪的意……”
董烨宏道:“他不会真这样下去的对不对?”
江河川不回话,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董烨宏扶额,长叹道:“你知不知道?我劝过他的,真的,那个时候已经没有胜算了,但他非要坚持……”
江河川偏头对他道:“……所以,你就‘背叛’了他?”
董烨宏顿口无言,与他对视,停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之后拿起抱在怀里的一坛酒,递给江河川,道:“把这给他,如果他收下了……让我知道。”
江河川接过了,抱着这坛酒起身进府门,去灵堂在顾青玄耳边低语几句,长久没有吐过一个字的顾青玄终于说了话。
然后他又来到门前,站在台阶上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下方的董烨宏:“他让你离顾家远点,不要再沾惹姓顾的,包括我,姓江的。你要离我们远远的,安心当你的朝廷重臣二品大员。”
董烨宏听罢,目光深沉地与他对望,一步步往后退,准备离开这里。
江河川最后补了一句:“哦,对了,那坛酒,他收下了。”
于是,他转身了,走了,再没来过这里。
……
次日,封棺之时已到,但家主一直不发话做决定,封棺人也不好进灵堂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洪洛天来了。
他的悲痛不亚于任何一个顾家人,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而突然的事实,来到这里,看到顾家此番情形,并没有如他人一般劝慰顾家人。
他正对沈岚熙的灵柩而立,愤然痛诉:“哀哉!岚熙!来此之前,我是不信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真的不信!但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信了,岚熙啊,痛哉岚熙!你死了,顾家也死了!你在天之灵没瞧见这一堂枯骨吗?他们都随你去了!你的丈夫!你自己选择的丈夫!你抚育的儿女!他们都随你去了!痛哉悲哉!苍天不悯!沈岚熙辞世!顾家已死!”
江河川听他此言连忙来阻止他,他将江河川一把推开,自取了五炷香,在顾青玄面前的火盆里点燃,直直跪下,虽曲身磕头然坚毅不改,道:“岚熙,我念你辛苦一世相夫教子,惜你一世功亏不得如愿!你我相识多年,自此天人永隔,老友在此祭你,也祭你的顾家!可怜你死不能瞑目,可怜顾家已死!”
他插了香,最后看了棺中沈岚熙一眼,恍若当初少年时,他在沈家与她初见,他江湖漂泊,豪气一生只有这么一点柔情全付与这个已经长眠的女子,直到她以他人之妻的身份离开,他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洪洛天转眼冷漠地看着抱着灵牌的顾青玄,不走也不言语。
顾青玄缓慢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渐渐撑着身体站起来,顾家姐弟怕他支撑不住赶紧来扶,他微微转头看了看儿女们,最后直面洪洛天,艰难而坚定地:“顾家……未亡,她……终会如愿。”
洪洛天不置一言,转身大步跨出灵堂,对在外等候的封棺抬棺人挥手大喊:“查殓!封棺!”
声音豪迈震天,而瞪大的双目中泪光充盈。
顾青玄终是松开灵牌,将它放回正位。
他伏在棺口再看沈岚熙最后一眼,含泪笑了一下:“岚熙,就此别过,我们,天上再见。”
他将洪洛天点的香拔下四根来,丢在地上踩灭。
他缓慢地迈步,往灵堂外走,还未踏出灵堂,便因心力衰竭昏迷过去。
顾家子女连忙扶住他,把他送回卧房,顾清桓急忙去请大夫,顾清宁留下照顾他。
过了些时候,顾清风想起他师父还在灵堂,于是去看他的情况。
洪洛天站在门外,旁观封棺人将粗长的铁钉砸进厚实的楠木棺口,彻底封死。
顾清风看着他师父的背影,依旧是那样豪气坚挺,大侠风范,如同参天古木,永远刚毅不屈,不会显露一丝脆弱。
封棺人撤出灵堂之后,洪洛天走了进去,绕着棺木一圈圈地走,他的手抚着棺沿,**那些将棺中人永远封存的铁钉,那么冰冷……
顾清风在外面,无声地示意唐伯和其他人都退出灵堂。
周围没人了,他看见他的师父终于弯下了身躯,趴在棺沿上,额头磕在棺口,闭上了双目……
顾清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揉揉红肿的眼睛,走了进去,来到洪洛天身边,他拍拍他的肩,想安慰他:“师父……”
洪洛天肩膀一摆,甩开他的手,沙哑的声音厉声道:“干嘛?以为我会跟你父亲一样哼唧唧的吗?我才没他那么弱……”
顾清风知道他在强撑:“师父,我知道你难过,反正父亲现在也看不见,你想哭也没关系。”
洪洛天不耐烦地推开他,直起身,背着他站着,望向灵位上的灵牌:“你相信吗?她就这样走了……”
“师父……”顾清风不禁哽咽。
洪洛天又转头,俯视棺椁,手搭在棺沿上,沉重地开口,坦露心声:“我认识她,将近三十年了……洛阳沈家的大小姐,洛阳洪家的大公子……还有更相配的吗?”
顾清风以为这是个问句,下意识地回了句:“洛阳寒门的穷书生……”
被洪洛天回头瞪了一眼,他终于看清洪洛天泛红的眼睛。
“自认识她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跟她一起经营硕大的家业,创造另一个洛阳首富,甚至是大齐第一富贵巨商,是,我那个时候就想做一个生意人……但是,她嫁给了别人,不,是放弃了所有,抛却了富贵家业与显赫的出身,跟一个她只见过三次的人跑了!她竟然选择到长安来过一贫如洗的生活,甚至连一个体面的婚礼都没有……我追她追到长安,找到了她,她已经怀有身孕,在一间简陋的客栈里,为她即将参加科举的丈夫亲手缝补衣服……第二年我……路过长安,见到她,她已经生下了女儿,她的丈夫当了官,才七品!七品能干嘛?他一年的俸禄,都不够我喝一顿酒的好吗?可是她很开心啊,跟我说他们在长安有家了,家……呵呵,一进的院子,比沈府下人住的小院都寒酸……第三年,我路过长安……她的丈夫升上五品了,呵,她终于有一支银簪了……第四年,我路过长安……她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她的丈夫竟然窜上了四品,鬼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的……他们有书房了……他们在书房下棋……呵,下棋!你父亲也就会下个棋!”
顾清风为他父亲说话,插了一句嘴:“他还会当官啊,四年跳六级……”
自然而然又被洪洛天瞪了一眼:“呀,全是他自己的能耐吗?还不是你母亲支持着他,跟他一起进取,他才步步高升,各种谋划,在这长安城里争权夺利……”
“可是,这就母亲想要的不是吗?不然她也不会选择……母亲,喜欢她和父亲成就的一切……”顾清风说道。
这一次插嘴洪洛天没有瞪他,而是给了他一拳。
他捂着受疼的肩膀,听洪洛天道:“对,这就是她想要的!我认识她十多年后,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我也愿意成全。她从不向我求助,但我知道她总会有需要我的时候,或许,那只是她和她丈夫在书房里讨论多时商量出的一个结果,而我也心甘情愿。我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她的家,她的儿女,我会帮她保护,她想做的事,我会帮她完成,因为我答应过的!”
就像是镇重的起誓,这个刚强的人在他深爱的女子的棺椁前说出了他说过的最深沉的话。
“今天晚上……我想留下,给她守灵……一个人……”最后,洪洛天就像脱力了一般,提出这个要求。
“可以。”
门外传来了声音,是顾青玄。
他早就醒了,让顾清宁搀扶着他重返灵堂,在外面听到了洪洛天的话,这个时候才走出来。
洪洛天转面看向他,仍旧敌意满满:“我不是在向你征询同意……”
而顾青玄强硬地打断:“可是我同意了。”
他叹口气,虚弱地说道:“我已经守了她半辈子了,她无论生死都是我的妻……”
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其他人也都走了,只留洪洛天。
他陪她走一生,他只能守她一夜。
……
顾青玄发起烧,又被儿女送回了卧房,他们终于劝服他卧床休息
顾清桓去请同源堂的张大夫,没想到刚好在半路上碰到了他。原来张大夫正准备来顾府吊丧。
给顾青玄看完病,张大夫去灵堂上了香,然后顾家三个子女送他出门,张大夫回望了一下灵堂,不断惋叹:“可惜可惜……顾夫人是我平生所遇的最安定从容的绝症病人……生之坚强,死而不惧,真是一奇女子!”
顾家三姐弟听他这样说陡然一惊,顾清宁难以置信地抓住张大夫的手腕,问:“你是说……你是说……母亲不是病发暴毙……而是……她早知自己时日无多?”
张大夫却更为惊讶:“是啊……小姐怎会不知?还是顾夫人没有……”
说着他明白过来,解释道:“夫人的心悸病是天生顽疾,一直在服药治疗,前几年还好,这几年就变得愈加严重了,我一直在设法为她医治,总是时好时坏,四个月前……我给她诊断,发现她的病突然恶化,已入膏肓药石无灵……我也为她遍访名家,但……诶!你们怎会不知?”
他们悲痛心境又添一层,顾清风一直哭到晕厥过去,他们将他送回房休息。等他醒后,三姐弟商议,先不要将这个事实告诉顾青玄,就怕他无法承受。
按一般丧制,他们将要守灵三天,灵柩将在家中放置一个月然后送殡下葬。
第二日,顾青玄强撑病体,不顾他人询问,只身出了家门,前往皇宫,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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