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回忆篇 顾氏夫妇
次日,沈岚熙进宫了。
她去求魏太后帮忙,为她的女儿做主,阻止相国府与晋王府联姻。
这是下下策,最后之法,顾青玄并不赞同,但她坚持,结果就如同顾青玄预料的一样,失望而归。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走下马车,她神色平静,对在门口等她的顾清宁摇摇头,微笑安抚道:“没事,我们再另想办法。”
顾清宁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这个结果也能接受,她低声对沈岚熙道:“母亲,你已经做了最后的尝试了,我们没有办法可想了,我也不愿再想了,就这样好吗?我相信那才是我的出路,你要相信我……”
沈岚熙仰面望着自家府门,抚着她的手背,勉励地笑笑:“总有出路的,对不对?我们是人,不用指望神的搭救。清宁,母亲相信你终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们都会如愿的!”
顾清宁似乎从未见过沈岚熙如此坚毅顽强的一面,这也是她第一次表达对自己的信任肯定,顾清宁心里受了莫大的鼓舞,一扫阴霾。
顾青玄出来接她,她对他道:“青玄,我们的女儿很坚强,我们儿女都很优秀,有他们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顾家,他们就是我们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所以我要你此时此刻,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他们每一个,尤其是我们的女儿,你要给她最好的归宿,她想要的归宿。”
顾青玄听她说着,携过她的双手,看看顾清宁,环顾自家府苑,也与她一样坚定,点头,郑重道:“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会的,因为这也是我的责任,我们的儿女都会有不凡的作为,各有成就,前途无量。”
顾氏夫妇默契对视,并肩走向书房。
顾清宁停在原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这种感觉既特别,又像只是一种寻常的与生俱来的女儿对于母亲的依恋。
……
顾氏夫妇走进书房,沈岚熙关上门,然后在门前停了下来,她闭上眼,低下了头,静默良久,身体前倾,额头磕在门上。
顾青玄疑惑地问:“岚熙?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不断摇头,表情却越来越痛苦,终于在他第二次唤她名字的时候,彻底崩溃。
她身体顺着门滑了下去,喘息越来越急促,自制不能,泪如泉涌。
这是顾青玄二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她如此悲痛,即使是生死关头她都从未如此……
顾青玄惊然失措,慌忙扑向她,跪在地上抱住她:“岚熙,岚熙,怎么了?跟我说好吗?”
沈岚熙一直咬唇哭泣,痛苦不堪,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而他还在不停地着急地询问,她只能开口,吐字都困难:“她不答应……太后……她拒绝了……她不肯帮我们……她说就连皇上都不能阻止……”
顾青玄的确没想到这事会对她造成如此大的震动,轻声安慰她道:“没关系,没关系,岚熙,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她不会帮我们,她是太后,我们能指望什么呢?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在灵源寺拜佛求出路的不受宠的妃子了……她已经成为太后了……她不需要我们了……所以,她肯定不会帮我们,我们都得接受……”
“可是……可是……”沈岚熙就是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可是清宁怎么办?我们的女儿……”
顾青玄伤神道:“只是悔婚而已,你也说了,清宁很坚强的,她会撑过去的,反正我们也不喜欢卢远泽是不是?我们和卢家迟早会势同水火,清宁本来就不该嫁他,你放心,我们会给她觅得良人,我们的女儿会有最好的归宿……”
沈岚熙让自己缓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捂住心口喘气。
“对不起,青玄,是不好,我不应该这样,我们约好的……平静地过每一天,接受,面对这一切,我不能崩溃,不应该这样……”
顾青玄为她拭泪,捧着她的面颊,心疼道:“不,你当然可以这样,你在我面前当然可以哭,我是你丈夫,就是要在你崩溃的时候承担两个人的痛苦,在你支撑不住的时候帮你支撑下去……你不用勉强自己,你已经很坚强了,平静面对,谈何容易?”
“青玄,记着,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靠塌上,躺在她身边,俯身亲吻她,“当然不会,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生死也不能把我们分离……生同床,死同穴……”
……
……
顾清桓被吏部的人带走的那一天,顾氏夫妇在书房里,进行了他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深谈。
这二十几年来,他们无数次在这个书房中独处,在棋盘旁秉烛夜谈。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他们都会在这里互相坦诚,一起谋划,一起布局。
就连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他们知道,不管遭遇什么风雨变故,只要他们的父母,从这间书房里走出来,那一切就有了解决之法。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习惯望着这书房亮起着灯,这能让他们感到踏实安心。
可是那一次,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书房里的顾氏夫妇,不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睿智冷静掌控全局的样子。
沈岚熙进门之后就痛斥顾青玄没有按照他们原来商定的那样行事,怒责他拿自己的儿子犯险。
顾青玄避开她的目光,垂头叹息,老态初显,那一刻,他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
他不再有雄心壮志,他只是一个脆弱而绝望的人:“岚熙,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我会保全他们每一个……但这只是为了你……这一切都都是为了你……不然,我看不到任何意义……”
沈岚熙难以置信,心神破碎:“你怎么可以……你是他们的父亲,你是一家之主,顾青玄,你有你的责任,你要带领我们儿女继续走下去……你忘了吗?或许我们都会死,但是理想不死!二十三年前,我们踏入长安,我们开始追逐,这么多年,我们所成就的一切,不能因为谁的退场而结束!你给我记好了!”
顾青玄抬眼看向她,也不断地摇头,目光变得十分空洞而可怕:“不,我想我做不到……岚熙,这么多年……我在想,一定是你给我的假象……让我以为我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你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很重要,但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也没有那么多感觉……顾家?什么是顾家?不过是你和我在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可他们每一个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自己的命途,我不过是……不,我根本连做一个称职父亲的能力都没有……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乎他们的,因为每一个父亲都要在乎自己的孩子,可是,这几月我终于意识到,我做不到……我不想他们受到伤害,我愿意把我的所有都献给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十月怀胎所生,你爱他们,我答应了你,所以我也得爱他们……”
他絮絮叨叨,不断说着这样冷漠的话,时而落泪,时而大笑,“不……我想我什么都不在乎……真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除了你……”
他突然激动起来,全身癫狂地颤抖,用力捶击自己的心口,对她道:“岚熙,这颗心也死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在他完全失控的时候,她就趋于平静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在他发疯的时候,伸出手,给了他一耳光。他安静了。
她向他步步靠近,直对他的眼睛,把他逼得靠墙而立,才开口,语气强势,字字掷地有声:“顾青玄,把这些疯狂可笑的念头统统忘掉,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清宁、清桓、清风,而是为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退场,都不能代表理想的终结,剩下的人得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我们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周密安排,不是为了扳倒一个卢元植,我们的敌人也完全不只有他一个!这是一条我们自己选择的,最可怕最艰难的路,我们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或许我们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停步,死亡,也不能。活这一世,我们总有办法成就自己。”
“这就是“我们”的意义,这就顾家的意义!”
她依然仰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拍了几下她刚才掌掴的地方:“你给我记好了今日我说的话。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把我们的儿子救出来,保护好他们每一个,给我们的儿女锦绣前程,让他们跟你一起披荆斩棘,最后……”
“我们的归宿都是坟墓,但我们的成就会以顾家的名义生生不息,直到巅峰。”
“完成了这一切,你我终会再相见,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抷黄土一双人。”
……
是年,春暖,顾夫人沈岚熙病发辞世。
……且说卢远泽大婚的五日后,顾家人第三次前往灵源寺拜访元愁师太,这一次,他们还是没有见到她,事实是,自从那日在卢家见过一面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师太,无论是来道谢还是叙旧,一概被拒。
他们第三次登门,却得知元愁师太已辞去灵源寺道场住持之职,离开了长安。僧尼还透露,元愁师太自那次从卢家回来之后便在禅房佛像前跪了三天三夜。
至此,他们也明白了,元愁师太与顾家的情分,尽了。
她为了达成沈岚熙遗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助三顾欺骗世人,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而她背弃了佛门清誉,违背了出家人的信条。
这是为情义,但于佛法不容,即使真相不为人知,她也难逃内心自谴。
三顾甚是愧疚,无奈事已至此也从补偿,只得随缘。
他们乘车下山,顾青玄挑起车帘回望香烟袅袅的灵源寺,几分惆怅,顾清宁也不住叹息:“都是因为我……”
顾清桓叹道:“若不是因为母亲……我们顾家何德何能让师太牺牲至此?诶,这份恩情恐怕再难报答了。”
“岚熙……”顾青玄若有所言,皱了皱眉头,又止住了。
顾清宁问:“父亲是在思量什么?”
他轻轻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元愁师太是早得了你们母亲的信才相机帮助我们的,也就是说,岚熙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便开始为我们顾家的往后作打算……而从她病重到……离世……有四个月时间啊……”
听他这么一提,顾清宁与顾清桓也恍然有所悟,不思则已,一思便深为疑虑,顾清宁道:“父亲你是说,母亲为我们做的筹划不止于此?”
顾青玄颔首,思忖道:“岚熙的智慧谋略远在我们之上,在她最后的时日里,看得也比我们长远很多,既然能想到元愁师太这一节,其他的,如何不思量呢?”
他仰面望向苍白天际,“上天留给她四个月时间,她又会留给我们什么呢?”
转目看见儿女神色凄然,他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这不过是生者的臆想而已。”
……
这场雷雨一直到后半夜方才平息。
顾青玄持灯穿过遮挡住肆虐风雨的通廊,衣带不湿,脚步平稳,去往后院中顾清风的卧房,他敲门,无人应,只听得敲门声与雨声交际。
再往后走,却见那个小佛堂,此时灯光明亮,顾青玄心中有所动,神色怅怅,遂向那边走去,抬头看通廊两侧悬挂的灯笼,那些锦纱方灯,都是由沈岚熙亲自制成,亲手挂上,不会被风吹坠,不会被雨冲毁,不会因光阴流转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过唐伯,每逢雨时,都要给这每一盏灯笼套上特制的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满府通廊上仍有这一盏盏明灯照亮,顽强的光点在风雨交加中摇曳生辉,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来,他和儿女都会亲自来给这些灯套上油布,他们慌慌张张,又一点都不敢马虎,全家人一起在这通廊上前后奔走,上蹿下跳,忙完之后长吁一口气,也是挺有意思。
当然,他最怀念的还是沈岚熙在时,与他在每个宁静的晚上持一盏烛灯,携手走过这通廊,一齐望着那边的三间小卧房……
清宁刚学会做木刻玩意儿,着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够总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们是不准的,一定要去她房间“逮”她个“现行”,其实每每沈岚熙都会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着后才回主屋;
清桓从小听话,规规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个,除非被调皮好动的清风搅得不能安稳。他七岁时偶然看了一本志怪杂说,吓得不敢睡觉。清风还故意夜里溜进他房间装鬼吓他,两兄弟闹腾起来,打进了姐姐房间,将清宁做的小木偶打坏了,这一晚他们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个小家伙又哭又闹地跑去主屋,他和岚熙分工明确,他装凶教训他们三个的不是,沈岚熙安慰他们把他们哄去睡觉。
谁想一转眼,清桓“学坏”了,把那些吓人的故事讲给清风清宁听,让他们也吓得不敢睡,这下好了,三个人缩在一个屋子里,清宁还雕了“桃木剑”,清桓画“符”,清风披着被子念“急急如律令”拿着木剑到处蹿着……
顾氏夫妇俩无奈,就把他们都带到主屋来睡,看着他们三个安然入梦,沈岚熙轻声在他耳边低喃——
“要是他们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看着他们长大……”
——“不要胡说,岚熙,我们要一起看着清宁嫁人,看着清桓考上状元,看着清风变成大男子汉,我们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青玄,你知道,我不怕的,这天生顽疾,我早就做好了随时会与世长辞的准备,我不怕死,人终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带走你的妻,我害怕他们失去母亲……”
……
上天终是带走了她,带走了他的妻,带走了他们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做过准备,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岚熙,他们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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