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guan)外(shui) 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并不是她见识过的最疾苦的情形。
十年前,那是大齐最多难的一年,东南有南楚进犯,西北有北秦压境,太子争权国内动荡,南涝北旱天灾频发……
前太子夺取兵权,逼迫先皇赐死威胁他地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并传位于他,而暗通敌国致使敌军兵临长安城下,皇城被围困长达半月有余,城中人人自危,官民仕子惶惶不可终日,水粮断绝人难存活,加之瘟疫爆发,长安城中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堂堂大国之都几近沦为一座死城……
那时候她还很小,清宁、清桓、清风他们都很年幼,她和父亲到顾府避难,跟清宁缩在小榻上听着外面渗人的号声,看着顾府书房的灯烛连着几天几夜通明不息。
当时,就算是官宦人家也都面临着绝粮的苦境,敌军派细作入城诱惑策反城中权贵,许多皇亲官员背国投敌,富商名门为保自身贿赂敌军……
城中暴乱最多的那一日,顾青玄执意出门,历经一番波折才平安归来,他们都以为他是为了国家公事,但他回来时却只抱了一个长盒,放到她面前来打开,笑道:“今日是弦歌你的十岁生辰啊,小弦歌,你瞧,伯父答应送你一把绝世好琴的,伯父没有食言,寻了几月才找到这把古琴,再不去取,那琴行都快被人砸了……”
“小弦歌,你可喜欢?”
小小的她轻抚琴弦,含笑点头:“很喜欢……”
沈岚熙温柔和悦地从后庭走出来,“弦歌的生辰宴已经备好了,都入席吧,幸好之前有准备,不然这满城慌乱的,都不知道怎么给小弦歌做生辰……”
顾青玄摸摸她的头,跟沈岚熙道:“夫人,先不急,我们弦歌是小乐痴,这好琴到手,不试弹一曲怎么行?”
他弯下身,对她笑着,纵使外界纷乱世道动荡,他的笑容依旧如暖阳般和煦:“弦歌,为伯父弹奏一曲吧?”
“好,弦歌新学了一曲,名为《破阵子》,就为伯父弹这一曲如何?”
“甚善,甚善。弦歌是乐痴,伯父就做个知音人吧。”
……
她一曲未完,顾府大门破开,兵甲入府来……
那年顾青玄刚当上户部尚书,掌管国库操持一国钱粮调度,掌管都城防卫的长安令尹被敌方策反,带军士包围顾府,逼迫顾青玄叛国投敌,为敌方细作打开大齐国库任其攻下城后肆意掠夺。
顾青玄为保家人周全,只身出府。
面对外敌,他声厉色疾大义凛然,走之前回过身,轻声细语温柔如常,俯身道:“待伯父归来,弦歌再接着为伯父弹完此曲吧。”
“好……伯父一定要回来……”
他们无可奈何,沈岚熙与儿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独出府门。
当年顾青玄离开时留给他们的那个背影,一袭布衣,洒脱,从容,前方是虎穴龙潭依旧波澜不惊。
顾青玄拒不叛国,被叛军带走,囚禁于令尹府内。
三天之后,敌军正式开始攻城。
御林军护卫皇宫尚不暇,长安城内其他军士皆由长安令尹控制,所有人都在等着,不战自败,等着长安令尹主动为敌军大开城门……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顾青玄策反了长安副令尹和所有长安令尹府军士,拿着调动长安防务的令牌出现在长安城墙之上,将包含长安令尹在内的二十颗叛贼头颅抛下城门,并亲自领军抵挡敌军攻势。
之后,卢元植从岭南调兵归来,与他两面夹击,杀退敌军,剿灭叛贼,平了长安之乱。
那场浩劫平息后,太子起事落败被斩首,三皇子陈景行与卢元植开始得势。
而当年朝上掌权辅国的晋仪长公主在不久之后就离开了长安,退出朝堂,去了封地安邑。
长安人都不会忘了那场可怕的长安劫难,江弦歌更不会忘记顾青玄被带走的三天,是长安城最黑暗的三天,也是他们人生中最阴霾的三天。
江河川照看着他们,也急着打探消息。
沈岚熙却一直很淡然冷静,总把她和顾清宁两个女孩子揽在身边,叮嘱他们四个孩子很多话,好似想把这一辈子的叮咛都说完一样。
直到沈岚熙去世的那一天,她才想明白,其实在那个时候,沈岚熙就已经打算好了,若是顾青玄回不来了,她也会去的,从来都是这样……
幸好三天后得知了顾青玄无恙的消息,一直强撑着的沈岚熙终于支撑不住,心悸病犯,却不准别人去告诉顾青玄。
政乱平定之后,他没有跟卢元植一样急着去朝堂上邀功,而是亲自整顿长安城内各方防务,带人收拾街面官署,开粥棚,治瘟疫,抚民心……
除了乱党,朝堂上平静如初,刚过三天,先皇就在宫中大摆宴席奏乐欢庆,百官照常享乐,长安城内富贵云集之处歌舞升平,一如旧时。
顾青玄连着几天都没有归家,后来他们得知他在南城墙下开了灾民营,沈岚熙好些了就去找他,四个小孩儿也都要跟去。
残阳如血,高高城墙,烽烟初散的战场使长安城外一片肃杀之气,暮时无人,城墙上冷清萧瑟,他一袭布衣,立在墙垣边,俯瞰长安城,暮鼓声响,不远处笙歌缥缈。
她随着父亲挤上城墙时,看到的又是一个背影。
不再洒脱,而是凝重而寂寥的。
前方是巍峨皇城,在她童稚的眼中,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长安城……
他回过头,夕阳下浅笑淡淡,缓缓抬起手,“岚熙,过来。”
沈岚熙走向他,与他携手并立城垣上,于是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双人。
她父亲乐呵呵地笑着,不再上前,搂搂他们四个孩子:“走咯,回家。”
于是她抱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古琴转身走了。
回头一望,依稀记得,那清啸叹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
琴声缓落,古韵流觞,商洛有青丘,丘上无青葱,独独一小亭。
琴音在荒凉之地消匿无声,耳边又只有不远处飘来的戚戚之声,眼前是荒芜的城池,破败的城垣,仿佛世间所有的绝望与凄凉,都汇到了眼前。
人间百态,人间百苦,万言难诉。
天将暮,那人又独立高处,眺望商洛城景,一袭布衣,孑然一身。
“好啊,姜冉公子琴艺真是高妙!让洪某这粗人长见识了!劳累一天,这慷慨之音着实振奋人心!”
她收回目光,轻抚古琴琴身,谦逊地颔首微笑:“谢洪伯父赞赏。伯父仗义疏财心系民生之高义,更是让小生由衷崇敬,伯父哪是粗人?是当世侠气英豪才对。”
本是豪气江湖人,在这贫寒之地,一点也没有富贾贵人之态,散尽随身之财,一身简朴衣裳,依然显现非凡的侠骨豪情,洪洛天被她夸得十分舒服,拍着顾清风的肩大笑道:“臭小子,你说你们顾家哪来的这么好的福气啊?能出这么一个妙人?比你哥哥姐姐可讨人喜多了!这才华,这气度,师父真是太中意了!”
他又拍拍江弦歌的肩,亲切道:“小子,不要跟着那姓顾的做什么随从了,有什么意思?做老夫的徒弟如何?老夫教你武功!传授你洪家绝学!我侄女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我看你俩挺般配……”
一旁的顾清风笑得前仰后合的,江弦歌也哭笑不得,急忙打住,附礼道:“洪伯父的心意,姜某十分感激,但姜某一文弱书生,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恐辜负伯父期望,不过,以后伯父若还要出资救民赈灾扶贫等等,小生乐意给伯父打下手做点杂活,就如这些时日一般,与伯父一起奔忙。”
洪洛天还不死心,又尝试问:“真的不考虑考虑?洪某平生可从不愿收徒的,只想收你一个呀,考虑一下嘛。”
顾清风的笑僵住了,有些茫然:“师父……我也是你徒弟啊……什么叫做只收一个?”
洪洛天把他拍到一边:“有你什么事儿?”
江弦歌掩嘴笑,目光又瞥到对面丘上的顾青玄,寒风已起,她拿起旁边顾青玄之前宽下的狼裘大氅向那边走去。
她走后,洪洛天脸色一变,故意幽怨地瞪了顾清风一眼:“说吧,这个姐姐是你家的什么人啊?”
顾清风更蒙:“啊?师父,你看出来她是姑娘啦?不对啊,弦歌姐姐装得这么好……师父你真神了,怎么看出来的?”
洪洛天望向那边,江弦歌与顾青玄一前一后立在那丘上,他若有所思:“看她眼熟……”
……
江弦歌走到顾青玄身边,帮他披上大氅御寒,“伯父在思量什么?”
他皱眉松释,似有回味地一笑:“一曲《破阵子》,荡气回肠,气壮山河,在这悲凉之地,高亢之音更添悲壮之情,不是凄诉,而是激昂,足见艺之高,心之坚,令人陶醉于琴音,折服于曲意,高妙啊。弦歌果然乐痴,技艺已然造极,心意更为难得。”
她垂面一笑,心中悦然:“伯父果真知音人。”
你有没等一句话,等过十年?
你有没有想说一句话,一开口,便知要伤心一生?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在商洛城外山丘之上,观满城民生之艰,顾青玄一如十年前的慨然,怀揣着刚写好的一封长文奏疏,也是一心的沉重。前路未知,而义无反顾。
在商洛一带救济赈灾多时,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洪洛天一行准备回洛阳补充物资,继续走镖顺带帮助各地救灾,顾青玄打算就此返回长安,顾清风听说顾清宁受伤打算先回长安探望姐姐再去洛阳追随师父继续游历。
收拾完行装,洪洛天在等手下打点车队,整装待发。一同在城外小山丘上休息。
顾清风见父亲与师父一直互相不给好脸色,这些天虽然同心赈济灾民,却也没停止过斗气,临别了,就想他们坐下来缓解一下关系。正好顾青玄在与江弦歌弈棋,顾清风便唤道:“师父,你前些日子不是念叨着想学下棋的嘛?我父亲可是弈棋高手,不如……”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那边的洪洛天就从鼻孔中哼出不屑之气,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哼!他善弈?对,他也就会下下棋了!算什么本事?”
顾青玄只拿冷眼瞧他瞥他一下,对顾清风道,“对,是不算什么本事,只是刚好靠下棋娶到了你母亲,而已。”
那一霎,顾清风都能感觉到洪洛天拔剑的冲动了,连忙蹿起来,去挽住他师父的胳膊,尴尬地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师父,父亲,你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不要再跟小孩子一样赌气了嘛,你们一文一武刚刚好,各有所长……”
他又被洪洛天抢了话,挨了一下:“你是说你师父是只会动动拳脚的粗人咯?”
“不,不,不,我哪有这意思?师父不是粗人……”
这边还没哄好,那边又起怨怨之声:“那清风你是在笑父亲是只会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吗?为父当年与野狼徒手相搏时,某人还在练剑。”
真是难为顾清风两边不讨好,没有劝和,反而两人怨气更甚,他只能踱到江弦歌身边去,拍拍自己的嘴,郁闷自语:“今日我不宜说话,我闭嘴。”
江弦歌看着一脸委屈的顾清风,真是哭笑不得,以前听她父亲笑话顾青玄与洪洛天一见面就会不约而同变回十岁心性各种争闲气,现在看来的确属实,也是可乐。
一向最为深沉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顾青玄,大概只有在面对洪洛天的时候会完全显露小脾气,洪洛天亦然,豪气爽朗的大侠,一碰上顾青玄就变得幽怨小气,这两人……
江弦歌只好发声调停,起身扶洪洛天到亭内落座,给他们斟茶道:“洪伯父大侠风范,武艺高强而且广播仁义,入世经商也是高明莫敌,顾伯父鸿儒国士,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既有治国利民之策也有独身赴险之勇,最难得的是二位伯父是同样的乐善好施为国为民,如此二位并立于世岂不是世之幸也?又何必互争闲气?惹我们这些不知事的晚生笑话?”
洪洛天被她夸得心里乐开了花,大笑起来,顾青玄也释然,抚须而笑,“弦歌是真会说话啊。”
顾清风向江弦歌投去钦佩的目光,洪洛天没忘了对他补一句:“臭小子,学着点,这才叫夸人!”
顾清风默默地转身走了。
洪洛天后来不笑了,又看向顾青玄,道:“其实你要是去经商的话,也能成一方首富的吧?恐怕洪某都要自愧不如。”
“这是什么意思?”顾青玄脸色也冷了下来。
还没高兴过一会儿的江弦歌又顿觉不妙。
“就好比拿这商洛之行来说吧,洪某是行善举,彻底亏空了一回,而顾老弟你,走这一遭,定是满载而归吧?”
“你认为我拖着病体来这儿涝灾之地做戏来了?难道顾某就不能真的像弦歌方才夸的那样忧国忧民一回?这几年大齐是从未太平过,南涝北旱的,顾某亲赴灾地救灾抚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可问题是,你现在不是官了。你此行必然是另有所图。”
顾青玄默然一刻,直起背脊,正视洪洛天,讽刺地笑了出来:“是啊,我不是官了,于灾民灾地,只不过是虚伪做戏的路人而已,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但是!我的虚伪我的做戏,就是为了争取能为他们做什么的权利!你以为你洪洛天出钱出资就能救苦难百姓?不!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当权当政之人!民生不治,国力不强,纵你洪家万贯家财富可敌国,也救不了这泱泱大齐!”
好似终于把他心里的话逼出来了一般,洪洛天快意地笑了,不复多言,只看着他,起身,提剑离去。
慷慨之气撤去,疲惫之意又涌上心头,顾青玄垂首,合上双眸,再开口,声音沧桑:“弦歌……恐怕伯父要负了你的国士之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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