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沉重陆离的梦再次如饥饿贪婪的蟒蛇般死死地将谢玉清缠住。

        是他自由的少年时光，母亲温柔的脸、父亲严肃的眉眼、客人热情的笑……一切年少时最常见的表情细细密密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谢玉清牢牢网住，所有熟悉的面脸全都模糊。母亲温和柔软的声音还绕在谢玉清的耳边：“玉清，妈妈更想你快乐。”

        谢玉清没有哪次做梦比这次更加清醒、更加清楚自己是在梦里，那些模糊的脸绕在他的身边，一字一句地重复他最熟悉的话语，母亲柔软的劝诫，父亲沉痛的抱歉，当作长辈敬重的叔叔恶意的调笑，全都绕在他的耳边吵。谢玉清有些麻木地想，好烦。

        他从来没有和姜瑶讲述过自己的曾经，所以姜瑶也只是模糊地知道一点自己因为母亲的病需要钱才会去做那种营生的，那时候姜瑶道听途说了一两嘴，就红着眼眶来谢玉清面前哭了，眼泪像珍珠一样落下来，反着晶莹的光，谢玉清很难形容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姜瑶哭得怪可怜的，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也就故技重施地往她手里塞糖果，姜瑶捏着谢玉清塞给她的糖果，抽抽噎噎地问谢玉清：“都是真的吗，小谢哥哥？”她问得不清不楚，但被问的谢玉清却是清清楚楚的，他只是笑，笑得很散漫，语调也一样：“是的，阿瑶，我母亲的事是真的，我缺钱卖身体也是真的。”姜瑶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谢玉清轻轻地将她推远：“回家去吧，阿瑶。”

        谢玉清想的是这样讲了大概以后就不会再有交集了，没想到的是姜瑶第二天还是来了，拿着一张银行卡，谢玉清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姜瑶倒先咧开嘴笑了，她学着谢玉清往她手心里塞糖的样子把银行卡塞进谢玉清的手里：“小谢哥哥，卡里有我每年过年攒下来的压岁钱，我都给你，好不好？”谢玉清下意识地摸摸卡面，反应过来后便冷着脸手里的卡塞回姜瑶的手里，姜瑶要说些什么，他却又柔软下眉眼，语调温和地哄她：“不用的，阿瑶，你回去吧。”

        后来呢？谢玉清记得不大清晰了，只记得他那时候大约是哄骗了她几句，姜瑶泪汪汪地看他，最后大概是被骗住了，拿着卡回家去了。

        回忆不甚明晰，梦也陆离光怪。

        上一秒谢玉清还在家中的客厅给客人表演乐曲，下一面谢玉清就到了画室里提笔作画。

        谢玉清已经好多年没有碰过画笔和颜料了，算来少说是有八年，谢玉清已经不大能记起他过去拿起画笔是什么样的想法，但他还记得他画的最后一张画，他画的是花田，一片明亮热烈的玩具熊向日葵，开得灿烂，色彩很明亮，——他那个时候画画一直都是明亮的色调。最后那张画哪里去了？谢玉清想了想，好像是低价卖给画廊了，低得连颜料钱都够不上。

        梦境快速跳转，竟然到了他十八岁的那天。

        谢玉清独身于梦境，他莫名地知道自己如果在这个梦境里对十八岁的自己说话，他是听得见的。

        他看着十八岁的自己跟着多天没见面的父亲上了计程车，十八岁的谢玉清历事还不多，他这时候全心地信任着自己的父亲，即使是他使家里背上巨额的负债，他这时候还在温声劝着自己的父亲：“没事的爸爸，钱还能再赚的，我们一家人能好好的在一起就可以了。”谢玉清看着天真非常的自己有些想笑，十八岁的他那时候是如此真心地期望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可以，可惜的是世事总是不如意，前面的路顺风顺水，接下来的路总要受折难的。

        他看着十八岁的自己接过父亲加了药的水，神情是愚蠢的慕濡，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看着十八岁的自己顺从地喝下水，看着他把水喝去半瓶，他想笑，于是便也笑出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梦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肮脏的交易。

        谢玉清挣扎着醒来，背上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厚重的窗帘透不进来光，他从床头摸过手机摁亮，过亮的亮度刺得他眼睛发疼，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继续看时间，不早，才四点出头，他撑起身体，被子从前胸滑落至小腹，房间里的空调还没停，静静地吹着冷风，都是冷汗的背脊从被窝里出来让冷空气一激，让谢玉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靠在床头靠了一会儿，等到从梦里带来的窒息感彻底褪去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按亮了床头小灯，看见小灯在桌面和地板上落下一片昏黄的灯光，才有了些自己还在人间的实感。

        他盯着灯光看了许久，久到他移开目光眼前还是留着光晕，他这时候才昏昏沉沉地打开房间的灯，拖着身体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新的睡衣，进浴室随意地冲了一把，换了衣服才出来，坐在床边发呆，坐了会儿困意又上涌，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好像该再睡一会儿，谢玉清后知后觉地想到。

        他的脑袋像是被糊住了，黏糊糊的一片，如何也转不动，只能靠他下意识的一些想法来做出行动与判断。他慢吞吞地关了灯，躺回床上，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再次坠入梦乡之前，生锈的脑袋有些庆幸地想：幸好是周末，不上班。

        他这一觉睡了也不过三个小时，醒来时候脑子空荡荡的一片，眯着眼缓了会儿才彻底回过劲儿来，拉开厚重的窗帘，明亮轻薄的晨光便透过透明的玻璃窗闯进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落下一副金色的画，谢玉清赤着脚站在地面上，空调已经停了，但房间里的冷气不可能这么快就散去，地板冰凉，谢玉清踩在地面上的时候觉得世界有些发晃。

        天光大亮，谢玉清这下才彻底有了在人间的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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