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横祸
听到太子的回答,王文佐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李弘与王文佐相处久了,知道王文佐行事谨慎,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相处时,如果不赞同对方的话,至多也就不说话,很少直言的,便笑道:“寡人说得若有不是的地方,还请三郎直言!”
“不敢!”王文佐笑了笑:“这么说吧!若是太子殿下真的下旨这么做,纵然不会适得其反,也多半事与愿违!”
“哦?为何这么说?”李弘问道。
“很简单,殿下还记得方才在下说的本朝的租庸调吗?这些都是依照户口来的,所以州县的户口越多,那么当地缴纳的租税就越多,该州县的守吏就会受到褒奖升迁。您若是将户口从该州迁走,与从这些守吏身上割肉走又有什么区别?”
“你的意思是各州守吏会抗旨?”李弘问道。
“那倒是不会,但肯定会设法推诿拖延,寻找各种理由推脱,到头来事情肯定会不了了之!”王文佐叹道:“殿下,您要明白一点,即便将来您真的登上至尊之位,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至少违背所有官吏意愿的事情你是做不了的!”
“这倒也是!”李弘点了点头:“那就暂时停止考核这些州县的户口好了!”
“那这就更难了!”王文佐笑道:“租庸调乃是国家的命脉和基石,暂时停止考核所在州县官吏的户口数字,那用什么来决定官吏的升迁?而且关中乃是朝廷的腹心之地,就现在这个样子,长安还三天两头缺粮,天子甚至不得不时常前往洛阳就粮,政事堂和户部都是不会同意的!”
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中,评价一个政治家是否成功,一个重要标准就是户口数是否增加。比如在《孟子梁惠王》中,梁惠王就询问孟子:“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直到满清废除人头税之前,古代中国国家的税收很大一部分都是人头税,即丁赋和算赋,劳役和免税钱实际上也是人头税的一种。既然是人头税,那么国家财力的多少就和户口数呈正比关系。不管君主再怎么有决心做一件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伤害到国家的税基,都很难不收手。
“若是如三郎你说的这般,那岂不是没有办法了?”李弘问道。
“办法是有的,但就得动一动府兵的兵籍!”王文佐道:“据在下所知,在隋文帝之前,府兵的兵籍是和寻常百姓的民籍分开的!”
“不错!”李弘听到这里,精神头立刻提了起来:“那是开皇十年之事,隋文帝下诏,令府兵皆入民籍,至此府户不再居无定所,实乃大大的善政!”
“殿下,隋文帝当初所为的确是善政,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关中地区早已人口稠密,根本拿不出足够多的土地安置府兵,照臣看,不如将一部分兵府的户籍专门列入军籍,然后将其迁到有多余土地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办法!”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李弘思忖了片刻之后,问道:“那三郎你可有什么打算?”
“先从渭南县做起吧!”王文佐笑道:“先清点一下当时府兵的户口,若有不足的,就用流民和余丁填充,然后是寻找有空闲土地设立兵府的地方,再就是筹算需要迁徙的费用,最后才是实施!”
“那就好,那就好!”李弘见王文佐考虑的如此周全,十分高兴:“那寡人就静候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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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太子,出了延禧门,王文佐才上了马,随行的鼓吹仪仗簇拥之下,路人们聚集在道路两旁,接踵摩肩,向当中马上身影投以艳羡的目光,随着几声叫好,欢呼声和口哨声响成一片。
王文佐很清楚,这些欢呼的对象并非是自己——是威武整齐的队伍、扈从们身上华丽的锦袍、甚至自己胯下的骏马,唯独不是自己,如果明天换一个人处于自己的位置,这些人也会向他欢呼的。长安就是这样的地方,这里的居民们喜欢热闹、漂亮、华丽的事物,但他们的喜好也变化无常,今天会向你这个人欢呼,明天说不定就会向西市门前你悬挂的首级吐唾沫。这就是长安,就像漂亮的女人,诱人而又危险。
回到住处,府门已经打开,崔云英带着几个丫鬟在堂屋门前迎接,王文佐将缰绳交给桑丘,自己走上台阶:“今个儿在东宫太子殿下有赐点心,我肚子不饿!”
“那妾身就先伺候郎君梳洗!”崔云英笑道:“我这几日向大夫学了几手推拿的功夫,正好替你推推肩膀!”
“那好!”王文佐满意的点了点头,崔云英可以是说一个完美的妻子:漂亮、体贴、聪明、有学问、善理家事,她只要在家中,一切都会安排的井井有条,王文佐根本不需要花一点心思,现在他总算是明白大唐的老爷们为啥把娶崔家女作为毕生追求之一了。
回到屋中,王文佐换了一身中衣,让崔云英坐在身上,揉捏着有些僵硬的肩膀,不时发出惬意的哼哼声,很快就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郎君,今儿府里来了个客人!”崔云英的手突然停住了。
“嗯!手别停!”
“嗯!”崔云英应了一声,手赶忙又动了起来:“是卢照邻!”
“卢照邻?”王文佐哼了一声:“手重点,我吃的住,他不是在成都吗?”
“诶!”崔云英应了一声,赶忙又加上三分力道:“他是今年三月份来长安的,也就比我们晚来三个月不到!”
“哦,他来长安干嘛?”
“他今日没怎么说!”崔云英低声道:“不过照妾身猜,应该还是为了求官!”
“嗯!”王文佐哼唧了两声,惬意的扭动了一下脖子,崔云英见状,也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态度,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妾身看他的样子,好像在长安过得不太得志?连身上的衣衫都有点旧了,于是便赠予了他五十贯,他收下了!”
“哦!”王文佐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呀!对了,他这次求官,走了谁的门路?”
崔云英闻言一愣,暗想人家都找到咱家门上来了,你还不知道想找谁的门路?她也不知道王文佐的心思,也不敢直言,小心道:“妾身倒也没有细问,应该是找了某位宗王的门路吧?”
王文佐哼了一声,半响也没有出声,正当崔云英以为丈夫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王文佐道:“他要是再来,就留他下来,等我回来一同吃顿饭吧!”
“好的,我记住了!”崔云英笑了起来,为这位自己从小就喜欢的诗人得到新的机会而感到高兴。
但崔云英没有等到卢照邻的下一次拜访,四天后,卢照邻的家奴神情惊惶的来到王府,乞求得到主人的接见——他的主人因为得罪了当时朝中的一位大贵人,已经被打入狱中了。
“你先别急,慢慢说,一点一点说清楚!”王文佐沉声道。
“是,是!”那家奴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已经是语无伦次:“两天前一个朋友请主人去做客,说是兰台太史令编成了一本奇书,请四方文士前去品鉴,若有能指出一句不是的,兰台太史令当赠千金。主人于是便去了,结果第二天主人便被拿了去,说是诗文讥讽今上,要重重治罪!”
“兰台太史令?这是个什么官?”王文佐皱起了眉头,他虽然穿越很多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边境指挥军队打仗,对于朝中的官制不是很熟悉,加上自从李治登基之后,三天两头的改换官员的称呼,他根本就记不住。
“你可知道那贵人的姓名吗?”
“好像姓武,不对,好像是贺兰——”
看着跪在地上挠着脑袋努力回忆的家奴,王文佐终于绝望了:“如果你连那贵人的姓都搞不清楚,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他起身刚想离去,一旁的崔云英低声道:“郎君,妾身记得皇后有个外甥,叫贺兰敏之的,他好像就是做这个官儿。皇后对其十分宠爱,让这外甥承袭了自己父亲的爵位,所以改姓为武,会不会是他?”
“是他?”王文佐一拍脑门:“如果真的是他,那卢照邻可就没救了!”
也难怪王文佐这么说,崔云英说的这位贺兰敏之是韩国公贺兰安石之子,其母韩国夫人便是武则天的一母同胞的姐姐。依照当时的惯例,皇后的亲族都会被特别授予官爵重用,但由于武则天的亲生母亲曾经被两个兄长武元庆和武元爽刻薄对待,所以武则天被封为皇后之后,不但没有重用厚待武氏一族,反而将两个兄长都流放到西南地区,而将这份政治资源都给了自己的外甥贺兰敏之,将其赐姓为武,继承了武则天之父武士彟的爵位,并出任秘书监(兰台太史令),主持弘文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让他通过编撰书籍来招揽人才,累积名望,一路奔着政事堂而去的。卢照邻要是真的得罪了这位大爷,那还真是没救了。
“郎君,这卢照邻应该也只是无心之过,他家与我家乃是世交,又是天下知名的文士,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救一救他吧!”崔云英道。
“现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谈救还是不救还太早了!”王文佐叫来崔弘度,让其先去打探事情原委,将那家奴先收容不提。
傍晚时分,崔弘度回来了,他带回的消息让崔云英脸色惨白,卢照邻得罪的的确是贺兰敏之,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当时指叱的文书乃是《三十国春秋》,这本书实际上是奉皇后之命编撰的。
“卢兄这也未免太过不识时务了!”崔弘度低声道:“京中谁不知道这贺兰敏之背后是武皇后?编《三十国春秋》也是为皇后增长人望,而卢照邻曾经给邓王当过文学侍从,这次回长安也是走的某位宗王的路子。这可是过河的卒子呀!贺兰敏之若是不杀他,皇后的颜面何在?三郎,照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不要管了!”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真的没想到卢照邻两天没见就把自己弄进这么大个坑里去,这长安城里真的到处都是地雷呀!难怪太宗皇帝时候那么多勋贵宗室传到现在就没剩几个了,路线斗争无时无刻不在,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全家上法场了。他想了想之后:“先看一看吧!云英,你拿一百贯钱给那家奴,让他贿赂一下狱卒,也让卢先生在狱里日子过的舒服点,这案子一时半会完不了,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是!”崔弘度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崔云英惭愧的看了王文佐一眼:“郎君,都是我的过错,险些把自家也牵连进去了!”
“这也不能怪你!”王文佐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便是我,不去打听也不知道还有贺兰敏之这号人。算了,照我看卢先生这次还真未必会死,毕竟这是神仙打架,不过苦头是难免要吃不少了。再说了,他一个河北人,朝中无人,只凭着诗文想要在长安闯出一条路实在是太难了,就算真的让他当上一个五六品的官,没有有力的奥援,一不小心就被卷进莫名其妙的案子里,丢了性命,甚至牵连亲族好友都有可能。这是何必呢?他要是这次能活着出来,你就劝劝他,若是想要做官,我给他在倭国、熊津那边弄个官当当便是,虽然比不上大唐的官,但俸禄什么的也不会少!”
“嗯!”崔云英闻言点了点头:“夫君您说的是,卢先生这次若能出来,肯定想法也会有大变,他会听您的话的!”
“那就好!”王文佐笑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卢先生这次的祸事说不定成了后来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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