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交扣【92】
墙头的红梅开得正盛,风微微掠过,引得花枝乱颤,偶尔有些飘落下来,正好坠在绛红色的袈裟袖摆上。
檀迦垂眸看了眼,缓缓伸手拂去。
梅花相映,将他的轮廓临摹得更为出尘俊美,周身疏离淡漠的气质,令人不敢逼视。
忽地,院中传来女子轻柔婉转的哼调,带着独有的韵律,朦胧缠绵的好似江南烟雨,在这幽静之处显得格外清晰。
檀迦停下了脚步,未再上前,目光却望向了声音的来处。
素白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长发尽数笼在身前,露出削肩细腰,腰封缠处婀娜曼妙,比之院中的梅花更为冷艳夺目。
她抚弄着手中及腰的长发,袖摆滑落时,露出腕间的菩提与佛珠。
一串润如明月,一串繁如星点。
这样的场景,太过岁月静好,檀迦站在原地,稍稍失神。
鹿忧哼着曲,抹完发尾,便忍不住凑近闻了闻,茉莉的清香瞬间令她愉悦的弯眉。
余光不经意间瞥过铜镜,看着里面隐约透出的身影,回头轻唤了一声。
“檀迦……”
她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不过倒是比她预料的还要早一些,见他不动,便起身朝着他走去。
一股清雅的茉莉香靠近,带着丝丝缕缕甜。
袈裟被人轻攥在手中,檀迦垂眸,撞入她含笑的眼神中,墨眸深了些许。
这身白衣,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她跪佛阶时的模样,比这鼻尖萦绕的茉莉更为洁白淡雅,如今青丝披散,我见犹怜。
“檀迦?”
久久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鹿忧的声音染上疑惑,扯着他袈裟的手晃了晃。
檀迦睫毛轻颤,“嗯”了声。
鹿忧仰着脸笑了笑,边问边拽着他的衣摆往里走。
“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进去?”
檀迦顺着她的力道跟上,看着那青丝缠上自己的手,语气柔和:“公主刚刚哼唱的是什么?”
“嗯?”
鹿忧诧异挑眉,沉吟片刻,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些许意味不明地反问:“佛子真想知道?”
檀迦点了点头。
鹿忧颇为正色,缓缓说了两个字:“情歌……”
她顿了下,补充道:“想哼给你听……”
若是只听那个调,便像心里灌了蜜般,甜入心底。
檀迦闻言,心头微滞,一股缱绻之意陡然升起。
他虽不懂何为情歌?
可光是这两个字,便能窥探出几分意思。
他盯着她,眼眸都未曾眨一下。
鹿忧被那目光看着,掩饰性地将脸移开。
等拽着他坐下,鹿忧才想起自己要问的:“佛子,你为何突然要送我出寺?还选了一处宅院给我?是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了吗?”
檀迦神色恢复如常,摇了摇头。
他眉头微皱:“公主不喜欢吗?”
“喜欢的……”
他问自己喜不喜欢,鹿忧当然喜欢,可是她在这,他在寺中……
“新岁至,公主在这不必拘束。”
檀迦轻声道。
寺中的戒律森严,新岁不会很热闹。
他,也不想她被那些戒律束缚。
鹿忧愣住,心口快速地跳动了下,随即想起今日他为自己准备的衣裙,有什么东西浮现在脑海。
他昨夜问自己的那些话,似乎都不是随口一问,他真的有在考虑,尊重她所喜欢的东西。
四目相对时,她缓缓朝他笑了,手从拽着他的袖摆,到变成了挽着他。
很亲昵的姿势。
明明他与她经历过的更为亲密,也一向习惯不喜形于色,可这样的笑颜展露在眼前,还是令他有所动容。
她喜欢便会笑。
他喜欢见这样的她。
“公主还想要什么,吩咐参禅便可。”
“没有了。”
她要的东西本就不多。
鹿忧想了想,问:“新岁那日,佛子会在寺中吗?”
檀迦看着她,指尖微动,没有回答。
半晌,鹿忧眸中划过失望的神色,可再次抬眸,里面又是盛满流光。
“那我去寺中陪你,左右在这也是一个人。”
“不必。”
他轻声拒绝。
俗世的新岁,他不能参与,但也不希望她为此迁就。
不必什么都把他放在前面,她或许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可他在意……
鹿忧以为他拒绝了,面上涌现一丝难过,眸中顿时湿润起来。
眸光盈盈,很委屈的模样。
她或许是误会了。
檀迦心中紧了瞬,语气低了些:“公主不必去陪我,也不要事事将自己放在最后。”
清冽的气息倏至,他微微靠近,直到目光与她平视,一字一句:“我希望你欢喜。”
她是公主,是西域的掌上明珠。
无论在哪,都不应该受委屈。
她本就该随心肆意的活,她若是快乐,便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
鹿忧怔愣着说不出话。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全心全意的在乎她的想法。
鹿忧看了他一会,随后扯着袖摆的手划入了他的掌心,尾指轻勾着他的。
她心情舒展,唇边溢出清越的笑音,发丝随着泄下肩头。
他似乎不太会表达,可是却比任何誓言都要来的真诚。
鹿忧心中泛甜,语气也甜甜的。
“嗯,我都听你的……”
比茉莉香更为清甜的感觉。
檀迦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可眼底却有华光闪过。
他下意识的指尖微蜷,触碰到的却是纤纤软玉。
她的尾指与他的交扣,掩在宽大的袈裟之下,密不可分。
空中漂浮的花瓣,适时地落在冒着氤氲雾气的盥盆中,涟漪层层晕开。
周遭很安静,谁都没有先开口。
直到盥盆中的水凉了,鹿忧鼻尖微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略带懵意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坏气氛。
檀迦望着她,眉眼微动,嘴角弧度缓缓变得清浅。
鹿忧捕捉到了,长睫扑闪,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去。
笑了……
浅的像是她的错觉,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居然看见檀迦笑了……
像是万年不化的雪山,薄雾散尽后得见天光,霞光披满,那极致澄澈的白,突然就添上了浓墨重彩的景,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足以夺人心魄。
胭脂从脖颈肉眼可见地浮上脸颊,鹿忧有些羞,也有些慌,突然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就连手指相勾的地方,都传来一股电流,酥麻灭顶。
檀迦看着她,察觉到她的一丝窘迫不适,立即便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笑她,只是觉得她太过乖觉,无论是说话还是其他……
“抱歉。”
他轻声道,脸上清浅的弧度消散。
鹿忧呆呆。
想抱抱他!
檀迦收回手,扫了眼桌上摆放的披风,起身将它拿了起来,随后笼在了鹿忧身上,将她裹得只露出了脑袋。
“公主,去房中吧,莫要着凉了。”
陵城的冬季虽不是那种极致的冷,但稍不注意,也容易染上风寒。
鹿忧反应过来,伸手扯着披风,语气却在感慨:“我第一次见你笑……”
“你应该多笑笑……”
檀迦不言,抬眸看了眼房门,示意她进去。
鹿忧拽着他一起,他未动,只是盯着冷了的盥盆,随即转身去唤参禅。
她等了一会,檀迦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盆温水。
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示意她将手放进去暖暖。
鹿忧乖乖照做,衣袖挽起时,佛珠摩挲的声音响起。
她看了会,才想起檀迦的佛珠还在自己手上,伸手将其取了下来,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用软帕擦拭了下,递了过去。
“檀迦,你的佛珠……”
檀迦看了眼,伸手接过,砗磲温热,熨烫着他的掌心。
他摩挲了下,随即侧身倒了杯热茶,递至她唇边。
“喝下去。”
鹿忧双手正放在温水中,垂眸看了眼,顺着他的动作喝下去,顿时觉得胃都暖了。
檀迦见她喝完,收了茶盏。
鹿忧舔了舔唇,无声一笑。
“佛子今日要回寺吗?”
檀迦颔首。
鹿忧收回目光,将手从盥盆中拿了出来,莹白的肌肤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她擦干净手,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一个人在这吗?”
檀迦目光从她手上移开,捻动佛珠,道:“净思。”
“哦。”尾音拉得极低。
很失望,很失望的语气。
佛珠不再发出摩挲声。
檀迦沉吟片刻,想起那封信,抬眸看着鹿忧,缓缓开口:“今日我来寻公主,是有另一件事。”
鹿忧正色。
“什么事情?”
檀迦手指攥紧佛珠,看了她半晌,才淡声问:“公主可思念自己的亲人?”
鹿忧神思恍惚,有些疑惑于他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新岁是同亲人团聚之日,若公主思念亲人……”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这些时日,她也早就摸出了他的一些心性。
鹿忧道:“我的亲人远在西域。”
她看着他,目光没有躲闪。
思念又如何,她根本回不去,何况,那所谓的亲人,只是这具身体的,并不是她的。
她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除了……轻袅。
在这里,除了面前这个人,她还真的,牵挂极少。
鹿忧扯了扯唇。
唯一的牵挂,只是面前这个人,可惜,他不明白。
她想朝他笑笑,可是笑不出来。
因为她心底还是明白,某些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不代表它不会来。
檀迦怔怔地看着她,见她眼尾染红,眸中迷茫,下意识地抬起手。
她避而不谈是否思念亲人,却又无意识地红了眼眶。
檀迦半阖眼眸不再看她,指尖冰凉。
他轻声问:“公主,你想回家吗?”
她不该困在自己身边。
他应该放她离去。
她这么好,往后会遇见许多人……
会有人捧她入心,会有人讨她笑颜……
可那个人,终归不会是他,他什么都不会,平生除了佛法、渡人,便再也没有去接触别的……
他不会讨她欢心,却让她受尽了委屈。
她心中所期盼的,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给不了,却还是放纵着自己,无意识地朝她展示着自己的软肋,博她怜惜……
可在没遇见她之前,他的软肋哪怕是被敲碎了,也不会露于旁人。
他从受戒之日,便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万民,心无所求,哪怕死后不得往生也依旧不悔。
他原以为众生皆苦,可偏偏蝴蝶落在了他的掌心,用温柔的羽翼抚平了他所有的伤痛,跌跌撞撞且一次次坚定的告诉他:
檀迦,我为你而来!
他的莲华为他带来了一丝甜。
他的芬陀利华!
她这么好……
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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